第19章

傍晚的窝棚里,煤油灯的火苗被漏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林烬盘腿坐在草席上,兴奋地比划着:“卧槽,程教授人真好啊!周六我带他们俩去,说不定还能蹭顿好的!”

秦逸兴蹲在炉子边热剩菜,闻言猛地抬头,眼神狐疑:“他不会看上你了吧?听说留过洋的......”他欲言又止,筷子在锅里搅得哗啦响。

林烬一愣,随即笑出声:“你还知道同性恋?”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完全忘了这是1930年的上海。

秦逸兴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别说这个。”他警惕地看了眼窝棚外,仿佛怕被人听见。

林烬这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怎么这么封建......”话刚出口,他自己先噎住了

——妈的,这本来就是封建时代啊!

林时和沫沫蹲在角落里分着程家给的司康饼,完全没注意两个哥哥的对话。沫沫咬了一小口,眼睛亮起来:“烬哥哥,这个好甜!”

林烬回过神,揉了揉她的脑袋:“喜欢就多吃点,周六去程教授家还有杏仁豆腐呢。”

秦逸兴盯着他,眼神复杂:“你确定没问题?”

林烬耸耸肩:“能有什么问题?人家是大学教授,还能拐卖小孩不成?”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再说了,就算他真对我有啥想法......”

秦逸兴眉毛一挑:“嗯?”

林烬咧嘴一笑:“那也得先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他挥了挥拳头,结果不小心碰翻了煤油灯,火苗“噗”地窜高了一截,吓得他赶紧扑上去拍灭。

秦逸兴翻了个白眼:“就你这德行,人家图你啥?图你穷?图你住窝棚?”

林烬拍了拍手上的灰,理直气壮:“图我帅啊!”

秦逸兴:“......”

林时抬起头,嘴里塞满司康饼,含糊不清地问:“哥哥,什么是同性恋?”

空气瞬间凝固。

林烬和秦逸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沫沫眨了眨眼,小声嘀咕:“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林烬干咳一声,赶紧转移话题:“来来来,吃完早点睡,明天还得卖报呢!”

秦逸兴冷哼一声,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光映在他漆黑的脸上,显得格外严肃。林烬则偷偷摸了摸怀里那块程添锦给的手帕,心里嘀咕:

这要是在21世纪,我还能发个朋友圈吐槽......现在连个能八卦的人都没有!

煤油灯的光晕在窝棚里摇晃,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在这个时代,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提,但至少——周六有杏仁豆腐吃!

周六前的傍晚,霞飞路的布庄正要打烊。林烬拽着秦逸兴冲进店里,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就指着柜台喊:“老板!要那匹湖蓝的细棉布,还有藏青的!”

秦逸兴瞪大眼睛:“你疯了?这料子够买半个月的米了!”

林烬已经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拍在柜台上,转头冲他咧嘴一笑:“人靠衣装马靠鞍,咱家俩小的去程家,总不能穿得跟逃难似的吧?”

秦逸兴喉结动了动,没吭声。

裁缝量尺寸时,沫沫踮着脚转圈,破旧的裙摆像枯叶似的晃荡。林烬忽然从兜里摸出根红头绳,上面还缀着两颗小珠子∶“喏,给你的。”

小姑娘眼睛瞬间亮了,脏兮兮的小手在衣角蹭了半天才敢接。她仰着脸,声音细细的:“真的...给我吗?烬哥哥”

“那可不!”林烬蹲下来,笨手笨脚地给她扎辫子,“等周六去程教授家,你就系这个,保准比那些大小姐还好看!”

沫沫突然“哇”地哭出来,眼泪把脸上的灰冲出一道道白痕。林烬手忙脚乱地哄,没注意到身后秦逸兴别过脸,用结满茧子的手掌狠狠抹了把眼睛。

回去的路上,秦逸兴突然在弄堂口停下。暮色里,他嗓音沙哑:“...谢了。”

“谢个屁!林烬故意把布料包裹甩到肩上,“沫沫不也是我妹?”

月光照在两人中间坑洼的石板路上。秦逸兴突然踹了脚墙根的野猫:“你他妈...别对她太好。”他拳头攥得咯咯响,“这世道...小姑娘容易当真。”

林烬愣了下,想起沫沫破书包里那本用碎布包皮的《三字经》,想起她寒冬腊月光脚卖报的模样。他猛地揽住秦逸兴的肩:“放心,等老子在读书会混熟了——”

“滚!谁要你养!”秦逸兴肘击他肚子,却没收力。

两人打闹着拐进巷子,惊飞一窝麻雀。

周六的晨光刚爬上贫民窟的屋檐,林烬已经蹲在公用水井边搓洗毛巾。井水冰凉,激得他手指发红,却还是仔仔细细地拧干,回头喊:“沫沫!头低点!”

小姑娘穿着新做的湖蓝布裙,紧张地揪着红头绳。秦母正给她梳头,闻言笑着拍她后背:“别动,你烬哥哥要给你擦脸呢。”

林时已经收拾利索,藏青色学生装衬得小脸格外精神。他不安地摸着新衣服的盘扣:“哥,这料子...蹭脏了咋办?”

“脏了就洗!”林烬蹲下来,用湿毛巾轻轻擦去孩子耳后的煤灰。晨光里,他忽然发现林时的睫毛又密又长,竟有几分像母亲——那个他只在原主记忆里隐隐约约梦见过的,早逝的女人。

秦母端来半碗猪油,指尖蘸了点抹在沫沫枯黄的辫梢:“这样亮堂。”她忽然哽咽,“我们沫沫...真像年画里的童女...”

“娘!”沫沫惊慌地去擦母亲的眼角,生怕泪水弄花自己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脸。

林烬退后两步打量——两个孩子站在晨光里,新衣新鞋,小脸白净,竟真有了几分学生模样。他胸口突然发胀,刚准备摸出程添锦给的那块手帕:“来,擤鼻涕!待会儿见着程夫人,可别...”

“林烬!”秦逸兴的声音从窝棚后传来,伴着黄包车的铃铛响。他今天特意换了件干净褂子,头发还抹了水梳齐,“走不走?再磨蹭该迟了!”

巷口卖豆浆的王婶探头笑道:“哎呦,这是要去相亲啊?”她突然塞来四个茶叶蛋,“拿着!别让人说咱南巷的孩子没礼数...”

晨雾渐渐散去。

林烬左手牵着林时,右手虚护着沫沫,秦逸兴在前头拉着车开路。四个人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渐渐融入了租界梧桐树下的光斑里。

这架势...真像送孩子高考的家长...

林烬摸了摸怀里的《牡丹亭》读书笔记,又确认了下别在衣襟里的钢笔——那是张冠清今早硬塞给他的“镇店之宝”。阳光越来越亮,照得沫沫辫子上的红头绳像团小小的火苗。

一行人刚拐出巷子口,就听见汽车引擎低沉的嗡鸣。一辆锃亮的黑色雪佛兰轿车静静停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程添锦戴着金丝眼镜的侧脸。

“!!!”秦逸兴猛地刹住黄包车,差点把车把捏出印子,“不会是专门来接的吧?”

林烬下意识摸了摸新浆洗的衣领,喉结滚动:“我...我有这么大面?”

程添锦已经推门下车。

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长衫,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的衬衫,整个人像块温润的玉。阳光照在他腕间的钢表上,折射的光斑正好晃在林烬眼睛上。

“正好去学校取资料。”程添锦弯腰对车里的司机说了句什么,转头看向两个小孩,“新衣服很精神。”他的目光在沫沫辫子上的红头绳停留了一秒,嘴角微扬。

林时紧张地往哥哥身后躲,却听见程添锦说:“令弟这身,倒让我想起南开中学的制服。”他忽然从车里拿出个牛皮纸包,“家母让带的杏仁酥,路上垫垫肚子。”

秦逸兴在旁边疯狂用眼神发射摩斯密码,林烬假装没看见,接过纸包时指尖碰到程添锦的袖扣——凉的,像他这个人一样,礼貌又疏离。

果然只是顺路...

正想着,程添锦已经拉开车门:“挤一挤坐得下。”他看了眼秦逸兴,“秦先生也一起?”

“我?”秦逸兴指着自己脏兮兮的布鞋,突然拽过黄包车,“不了不了,我这车得拉回去...”话没说完,沫沫突然抓住他衣角。

小姑娘没说话,但眼里的惶恐明明白白。秦逸兴僵在原地,听见林烬打圆场:“要不...老秦你坐副驾驶?”

最终五个人挤进了轿车。林烬左边挨着程添锦,右边贴着林时,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沉静的檀香。沫沫缩在秦逸兴怀里,小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杏仁酥。

“程教授。”林烬突然发现车窗外的景色不对,“这不是往公共租界的路啊?”

程添锦扶了扶眼镜:“先去趟百货公司。”

阳光透过树影在车内投下斑驳的光点。林烬低头,看见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和程添锦雪白的衬衫袖挨在一起,像幅荒诞的拼贴画。

林烬察觉到林时紧绷的小身板,立刻伸手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往车门边挪了挪:“挤着没?”他压低声音问,手指轻轻理了理弟弟被压皱的衣领。

林时摇摇头,却悄悄攥住了哥哥的袖口。孩子的手心有些出汗,在新衣服上留下个小小的湿印子。林烬用拇指蹭了蹭,突然发现程添锦往这边瞥了一眼。

靠,该不会嫌弃我们弄脏他车吧?

他下意识想把林时的手藏起来,却见程添锦忽然降下车窗。夏季的风裹着梧桐叶的气息涌进来,冲散了车内檀香的沉闷。

“晕车?”程添锦从储物格里取出个锡盒,“薄荷糖。”

林时怯生生地摇头,倒是沫沫小声说了句“谢谢”,小手在裙子上擦了又擦才敢去接。

程添锦递糖时,袖口蹭到了前座的秦逸兴——那件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褂子,在真皮座椅上磨出沙沙的响声。

秦逸兴立刻往前倾了倾身子,活像座位上长了钉子。林烬看见他后颈的汗把衣领浸深了一圈,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块手帕:“老秦,你脸上...”

“不用!”秦逸兴猛地扭头,差点撞上程添锦的手。车厢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沫沫小口咬薄荷糖的咔嚓声。

程添锦却突然指着窗外:“看。”

一群白鸽从教堂尖顶掠过,羽翼在阳光下像碎银般闪闪发亮。林时和沫沫立刻趴到窗边,鼻尖都快贴上玻璃。林烬趁机凑到秦逸兴耳边:“你他妈放松点!”

“老子浑身不自在!”秦逸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却看见后视镜里程添锦嘴角微扬。

阳光穿过晃动的树影,在那副金丝眼镜上投下流动的光斑,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