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昏暗的窝棚里,煤油灯的火苗被漏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秦逸兴把油纸包摊在破木箱上,几个白面馒头和半碟红烧肉泛着油光——这是他从沧浪阁后厨带回来的剩菜。

“哇!肉!”林时和沫沫眼睛发亮,脏兮兮的小手刚要伸过去,被秦逸兴"啪"地打了下手背:“急什么,热热再吃。”

林烬蹲在墙角生炉子,看着秦逸兴把馒头掰开夹肉,突然想起穿越前点外卖的日子。

妈的,以前嫌弃的肥宅快乐餐,现在想想都是山珍海味...

“发什么呆?”秦逸兴递给他半个馒头,“你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没蹭着顿好的?”

林烬接过馒头,突然从袖袋掏出那块杭绸手帕:“你们说...把这玩意儿卖了,够不够给俩小的扯身干净衣裳?”

煤油灯下,手帕上的墨竹纹路清晰可见,边角还绣着个极小的“程”字。秦逸兴一把抢过去,对着灯光仔细瞧:“好家伙!这料子...”他突然顿住,狐疑地看向林烬,“哪来的?该不会...”

“程教授给的。”林烬闷头啃馒头,“说我脖子上沾了墨。”

“呵!”秦逸兴突然怪笑一声,手帕在指间转得像面小旗,“我说呢,人家留洋回来的大教授,干嘛对你个码头出身的这么上心...”他故意把手帕往鼻尖一凑,“还熏了沉香,啧啧。”

林烬差点被馒头噎住:“滚蛋!”他伸手要抢,秦逸兴却把手帕往沫沫头上一盖:“瞧瞧,我们沫沫要是穿身新衣裳,再裹着这帕子,活像个大小姐!”

沫沫咯咯笑着转圈,手帕滑下来盖住了半张脸。

林时突然小声说:“哥哥,这个...很贵吧?”孩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丝绸,“卖了能买好多铅笔...”

炉子上的铁锅咕嘟咕嘟响,肉香混着煤油味在窝棚里弥漫。

林烬看着手帕在俩孩子手里传来传去,突然想起下周六的读书会。程添锦那双戴着金丝眼镜的眼睛,仿佛又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他。

“算了,留着吧。”林烬突然把手帕抢回来,胡乱塞进怀里,“万一下周六还要装样子...”

秦逸兴往嘴里扔了颗茴香豆,笑得意味深长:“装什么样子?人家程教授连你脖子上沾没沾墨都看得清清楚楚...”话没说完,林烬一个馒头砸过去,正砸在他脑门上。

煤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墙上的影子乱作一团。

林烬盯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突然开口:“老秦,我还是想试试程家那个平民教育。”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丝绸手帕,“要是真有名额...”

秦逸兴正用筷子尖挑着肉渣往沫沫碗里放,闻言筷子顿在半空:“你当那些少爷小姐开善堂的?”他嗤笑一声,“就算有名额,就咱这窝棚的住址,人家看一眼报名表就得把时小子刷下来。”

林时正捧着碗喝肉汤,听到自己名字茫然地抬头,嘴角还沾着油花。沫沫突然拽了拽林烬的袖子:“烬哥哥,王婶说霞飞路后巷有间阁楼要出租,一个月八块大洋...”

“八块?!”秦逸兴差点打翻汤碗,“够我们四口人吃三个月了!”

林烬却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煤油灯将他的侧脸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要是能拿下读书会那些订单的提成...”他突然从床板下摸出个铁皮盒,倒出几枚银元和一堆铜板,“加上这些,够两个月房租。”

秦逸兴凑过来数钱,汗味混着黄包车上的皮革味扑面而来:“你疯了?这些不是攒着给你弟...”

“就是为他攒的。”林烬突然抓住林时的手腕,孩子掌心厚厚的茧子硌得他心头发酸,“你看看,十二岁的小孩,手上茧子比码头苦力还厚。”

屋外传来卖夜宵的梆子声,远处租界的霓虹灯透过破窗,在积水的地面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秦逸兴盯着那些光斑看了半晌,突然踹了脚破板凳:“成!老子明天就去车行问问包月的价。”他恶狠狠咬了口馒头,“但先说好,要是那个程教授敢...”

“他敢个屁!”林烬突然学起张冠清的口头禅,把俩孩子逗得直乐。笑着笑着,他摸出那块手帕给沫沫擦脸,丝绸掠过小姑娘结痂的伤口时格外轻柔。

管他程家打的什么算盘,能让这俩小的搬出贫民窟,老子装孙子也认了!

煤油灯“噼啪”又爆了个灯花,映得墙上的影子格外高大。四个人围着破木箱吃饭的影子投在墙上,竟也有了点“家”的模样。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德书店的雕花玻璃窗,在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烬站在梯子上整理古籍区,靛青色的粗布长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嘴里还叼着根草绳,正小心翼翼地把程添锦常翻的那套《西洋文学史》往显眼处挪。

“第三排左数第七本...”林烬嘀咕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程添锦的阅读偏好,“这周该轮到《呼啸山庄》了?”他刚要把书抽出来,梯子下面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又是个女学生“不小心”掉落了手帕。

啧,这月第八条了。

林烬头都没回,继续踮脚够书。

后颈忽然一凉,有片梧桐叶顺着窗缝飘进来,正落在他衣领里。他随手扯开领口去掏,没注意到这个动作引得书架后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

“林先生。”张冠清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金瓶梅》放这么低,是生怕女学生看不见?”他手里的鸡毛掸子精准地戳在梯子横档上,震得林烬差点咬断草绳。

林烬低头一看,自己居然把《牡丹亭》和《金瓶梅》摆成了并排,赶紧手忙脚乱地调换位置:“失误失误!”袖口扫过书架扬起细灰,在阳光里像金粉似的飞舞。

门口风铃突然脆响。

林烬条件反射地挂上营业微笑,却在看清来人时差点从梯子上栽下来——程添锦拎着个牛皮公文包站在逆光里,白衬衫袖口卷了两折,露出的腕表反射着冷光。

“程、程教授!”林烬慌忙往下爬,结果裤腿勾住了梯子横档。他手忙脚乱去扯,听见布料“刺啦”一声响。

程添锦快步上前扶住梯子,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新月:“林兄小心。”他手指不经意擦过林烬的脚踝,触感像块温润的玉,“我倒是好奇,什么书让林兄这么...奋不顾身?”

林烬耳根发烫,瞥见自己记的小本子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正摊开着“程添锦阅读记录”那页。

他一个箭步冲下去踩住本子,结果用力过猛,把程添锦撞得后退两步,后背抵在了《莎士比亚全集》的书架上。

“对不住!”林烬手撑在书架上,整个人几乎把程添锦笼在阴影里。

突然意识到这姿势有多暧昧,他触电似的弹开,却听见程添锦轻笑:

“原来林兄在研究这个?”不知何时捡起的小本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呼啸山庄》确实不错,不过...”他突然凑近,带着薄荷味的气息拂过林烬耳廓,“我更想听听林兄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看法——周六。”

书架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林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店里已经多了七八个“看书”的女学生。程添锦却从容地理了理袖口,从公文包里取出个牛皮纸包:“家母烤的司康饼,带给令弟尝尝。”

林烬捧着尚有余温的纸包,眼睁睁看着程添锦走向古籍区,修长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抽出了他刚藏好的《牡丹亭》线装本。阳光穿过书架间隙,在那人挺括的衬衫上投下道道金线,晃得他眼前发晕。

要命...这读书会还没去就先被将了一军!

张冠清不知何时幽灵般出现在身后,鸡毛掸子狠狠抽在他小腿上:“愣着干嘛?账本呢!”压低的声音却带着幸灾乐祸,“让你整天琢磨人家看书喜好,翻车了吧?”

林烬一把拽住张冠清的胳膊,把他拖到书店最里间的账房,声音压得极低:“张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我这不是想跟他打好关系吗?时小子和沫沫上学的事全指望这条门路了!”

账房里弥漫着霉味和墨香,张冠清甩开他的手,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打关系?”他冷笑一声,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本被翻得卷边的《如何赢得友谊及影响他人》,“你当程添锦是那些被你哄得团团转的女学生?”

“那我能怎么办!”林烬急得直跺脚,不小心踢翻了角落的废纸篓。

泛黄的账本纸页散落一地,露出他偷偷练习的钢笔字——全是抄写的程添锦在《申报》上发表的文章片段。

张冠清弯腰捡起一张,念道:“'教育乃民族复兴之根基'...”他忽然顿住,抬头盯着林烬发红的耳根,“你小子该不会真信这套?”

窗外传来程添锦和杜老头的谈笑声,隐约能听见“平民夜校”“教材资助”之类的词。林烬扒着门缝偷看,正好瞧见程添锦从西装内袋取出支票簿,修长的手指在杜老先生的砚台边轻轻敲击。

“我信这个。”林烬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后是两枚银元——他上周帮女学生代写情书的“外快。“老秦打听到程家在公共租界办了所实验小学,光操场就比咱这书店大两倍...”

话音未落,门帘突然被掀开。

程添锦站在逆光里,手里端着杜老先生的青瓷茶盏:“林兄,能帮我找找《泰戈尔诗选》么?”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纸页,在林烬慌忙遮掩的字迹上停留片刻,“要郑振铎译本。”

林烬手忙脚乱地去够书架,后腰撞上了账台。

张冠清在他身后发出声意味深长的冷笑,却听见程添锦又说:“对了,家母托我问,令弟可愿参加下周的入学测试?”他抿了口茶,“就在新闸路那所实验小学。”

阳光突然穿过云层,透过雕花窗棂在账房地面上投下个明亮的光斑。

林烬保持着弯腰找书的滑稽姿势,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程添锦的皮鞋尖就停在那片光斑边缘,锃亮的皮面上沾着星点墨渍——正是方才林烬慌乱中打翻的。

妈的,这知识分子走路怎么没声的!

“愿、愿意!”林烬猛地直起身,脑袋“咚”地撞上书架。顾不得揉痛处,他死死攥住那本《飞鸟集》,书脊都被捏变了形,“就是...学费...”

程添锦忽然伸手,指尖拂过他发红的额头。

这个动作自然得仿佛在检查一本书的装帧:“有奖学金。”他转身时,茶盏里的水面纹丝不动,“对了,那首诗...'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周六可以聊聊你的见解。”

门帘落下时带起一阵风,吹散了地上的纸页。张冠清慢悠悠捡起钢笔:“现在不用'打好关系'了?”他故意把字音咬得极重。

林烬瘫坐在账台前,突然发现《飞鸟集》扉页夹着张便签——是程添锦工整的字迹:“PS:贵店账本第三页有处计算错误。”

他不知想起来什么突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手里的《飞鸟集》“啪嗒”掉在地上。他一把抓住张冠清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卧槽!我家里有两个小孩啊!还有个秦沫沫!”

张冠清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眼镜滑到鼻尖:“松手!你当我是程家的招生办主任?”他甩开林烬,却看见对方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林烬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蹲下去疯狂翻捡刚才散落的账本纸页。

钢笔字迹混着陈年墨渍,他手指发抖地扒拉出张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最近的收支,最底下用红笔圈着“实验小学学费估算”。

“老秦上个月还说...”林烬喉结滚动,声音越来越低,“沫沫那双布鞋,底都磨穿了三个洞...”

窗外突然传来清脆的笑声。

两人扭头看去,程添锦正站在店门口梧桐树下,弯腰对林时说着什么。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白衬衫上洒下晃动的光斑。小男孩仰着脸,破旧的鸭舌帽下眼睛亮得惊人,而沫沫躲在巷口的阴影里,脏兮兮的裙角被风吹得翻飞。

张冠清突然摘下眼镜用力擦拭:“程家办的又不是慈善堂。”他声音有些闷,“能解决一个就不错了...”

“可沫沫认的字比时小子还多!”他抓起柜台上的牛皮纸包——程母烤的司康饼还带着余温,“上周下暴雨,那丫头护着报纸差点被车撞,就为挣那五个铜板...”

话没说完,风铃又响。程添锦牵着林时走进来,小男孩怀里抱着本崭新的《儿童画报》。沫沫却仍站在门外石阶上,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沾着泥巴的布鞋小心地蹭在门槛外,不敢踩进来。

“林兄?”程添锦注意到异常的气氛,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林烬攥得发白的指节上。他忽然转身走向门口,蹲下来平视着沫沫:“小姑娘,能帮我个忙吗?”

沫沫受惊似的后退半步,却见程添锦从公文包取出个扎绸带的盒子:“家母烤的点心太多了,能请你帮忙吃掉一些吗?”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飞麻雀,“听说...你认识很多字?”

阳光斜斜地照在门槛上,把程添锦的影子和小姑娘的破布鞋连在了一起。林烬看着沫沫怯生生地点头,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胡乱抓起抹布擦柜台,听见程添锦继续说:

“实验小学的图书馆...正好缺个图书管理员助理。”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含着笑,“每天放学后工作两小时,可以抵一半学费。”

张冠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林时已经蹦跳着去拉沫沫的手,两个孩子的手指在阳光下紧紧交握,脏兮兮的,却透着股鲜活气儿。

这知识分子...是会读心术还是怎么的?

林烬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却见程添锦站起身,指尖轻轻拂过沫沫发黄的辫梢:“对了,周六林兄来的时候...”他回头看向林烬,唇角微扬,“不妨两位小友都带上?家母准备了杏仁豆腐。”

门外有电车叮当驶过,梧桐叶沙沙作响。林烬突然发现,程添锦白衬衫袖口沾了道灰印子——正是刚才沫沫紧张时蹭上的手印。

那点污渍在雪白的布料上格外刺眼,却莫名让他想起穿越前在福利院做义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