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天清晨,林烬早早来到书店,将昨日读书会上那些少爷小姐们预订的书一一整理打包。

精装的《莎士比亚全集》、烫金的《追忆似水年华》手稿复刻版、还有那套厚重的《大英百科全书》,全都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系上绸带。

“这么多书,你打算怎么送?”张冠清推了推眼镜,看着地上堆成小山的包裹。

林烬擦了擦汗:“当然是我亲自送。”他眼睛亮起来,“那些公馆门房最势利眼了,要是随便派个人去,说不定连门都进不去。”

张冠清冷哼一声:“你倒是会钻营。”话虽这么说,他却转身去了后间,不一会儿捧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色长衫。

“穿这个。”他把衣服丢给林烬,“那套西装太招摇,这件既体面又不显得刻意。”

林烬展开长衫——靛青色的料子虽不名贵,但剪裁考究,领口和袖口还绣着暗纹,一看就是张冠清压箱底的宝贝。

“张哥...”林烬感动地抬头。

“少废话!”张冠清耳根发红,“弄脏了要你赔!”

换上长衫后,林烬整个人气质都变了——既不失书卷气,又比西装更符合他“家道中落的读书人”人设。杜老先生绕着圈打量他,满意地捋着胡子:“不错,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

“还差这个。”张冠清突然从柜台下取出个旧皮箱,“书放里面,比抱着体面多了。”

林烬小心地把书装进皮箱,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程教授那套《大英百科全书》...”他为难地看着那堆起来快有半人高的书册。

“用这个。”杜老先生推出一辆旧自行车,后座加装了木制货架,“我年轻时送货用的。”

当林烬推着自行车出门时,阳光正好照在那件青色长衫上。林时和沫沫蹲在门口,仰着小脸看他。

“烬哥哥今天真好看!”沫沫拍着手。

林时则好奇地摸着自行车:“这个能载人吗?”

“等哥回来带你兜风!”林烬揉了揉两人的脑袋,又朝书店里喊,“张哥!帮我看着俩小的!”

张冠清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赶紧滚!”

林烬推着自行车拐进霞飞路,车后架的《大英百科全书》用麻绳捆得结实,皮箱里则躺着宣雨青订的那套《追忆似水年华》。

他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打扮——靛青长衫配黑布鞋,袖口微卷,露出一截手腕。这身行头比码头扛货时的粗布短褂体面多了,但又不至于像昨日读书会上的西装那样浮夸。

“啧,张哥这衣服……怕是压箱底的宝贝吧?”他嘀咕着,想起张冠清耳根发红的模样,忍不住咧嘴笑了。

霞飞路的梧桐树影婆娑,阳光碎金似的洒在石板路上。偶尔有黄包车叮铃铃地掠过,车夫赤着膀子,汗珠顺着脊背滚落。林烬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铜板——等送完这趟书,得给林时和沫沫带点麦芽糖回去。

宣公馆的铁艺大门近在眼前,门房是个精瘦老头,眼睛毒得很。林烬深吸一口气,拎着皮箱上前,指节在门铃上轻轻一叩。

“明德书店,来给宣小姐送书。”他声音不高不低,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淡笑,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卑微。

门房认出他,态度立刻恭敬起来:“林先生请进,小姐吩咐过您来了直接去书房。”

仆役领着林烬穿过蜿蜒的回廊,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两侧墙上挂着西洋油画与中式山水。林烬强迫自己目不斜视,但余光还是忍不住扫过那些精致的摆件——欧式的珐琅座钟、景德镇的青花瓷、还有玻璃柜里陈列的象牙雕件,每一样都够贫民窟一家子吃上三年。

书房的门半掩着,隐约传来交谈声。仆役轻轻叩门:“小姐,明德书店的林先生来了。”

“请进。”

推开门的一瞬,阳光从落地窗倾泻而入,林烬不由得眯起眼。宣雨青正坐在钢琴旁,而程添锦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还搭在琴盖上,两人之间不过半步距离。见林烬进来,程添锦自然地收回手,金丝眼镜后的眸子含着笑意。

“林兄,辛苦你亲自送来。”

林烬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宣雨青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发间只簪一支珍珠钗,素净却不失大家闺秀的气度;程添锦则是一袭深灰长衫,袖口隐约可见暗绣的竹纹,温润儒雅。

啧啧,这俩人站一块儿,简直就是民国剧海报啊!

他放下皮箱,恭敬却不卑微地行礼:“程先生,宣小姐。这是您二位订的书。”说着取出那套《莎士比亚全集》和《追忆似水年华》,特意没拍打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张冠清说过,真正的世家子弟从不做这种小家子气动作。

宣雨青接过书,指尖在烫金标题上轻轻摩挲:“林先生今天这身很衬您。”她忽然转向程添锦,“添锦你看,是不是像极了我们去年在剑桥见过的那位汉学教授?”

程添锦走近几步,目光在林烬的衣领暗纹上停留片刻:“确实。不过...”他忽然伸手拂过林烬肩头一片梧桐叶,“这件长衫的剪裁更考究。”

林烬后背一紧——这衣服可是张冠清的命根子!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程先生好眼力。这是...家父旧物。”

对不起了张哥,人设需要!

林烬刚说完就后悔了。程添锦的手指突然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书房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连宣雨青翻书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原来如此。”程添锦忽然笑了,转身从钢琴上拿起一个牛皮纸包,“正巧,这是家父托人从苏州带来的碧螺春,林兄带回去尝尝。”

林烬刚要推辞,宣雨青已经接过茶包塞进他手里:“添锦的父亲是茶道大家,这茶在市面上可买不到呢。”她眼角弯起促狭的弧度,“就当是...谢谢你上次帮我找到那本绝版的《新月集》。”

林烬接过茶包,指尖触到宣雨青微凉的指尖,耳根不由一热。正欲道谢,程添锦忽然轻叩钢琴盖:“对了,林兄可还记得昨日说的文学沙龙?下周三在圣约翰大学。”

“记得记得。”林烬忙不迭点头,差点把茶包捏皱,“程先生推荐的书目我已经在准备了。”

程添锦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笃定∶“不必太拘束。这次来的多是文学院的师生,还有几位申报的编辑。”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虹》的手稿也会展出。”

林烬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而出“茅盾大大”,赶紧改成:“那真是难得的机会。”

宣雨青忽然从书页间抬头:“添锦你偏心,上次我想看手稿,你都说在保险柜里。”她佯装生气地合上书本,珍珠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程添锦失笑,从西装内袋取出两张烫金请柬:“雨青若是肯来,自然欢迎。”他将其中一张递给林烬,“另一张给杜老先生——他当年在《东方杂志》发表的考据文章,家父至今还收藏着。”

林烬接过请柬时,发现边缘竟用金线绣着细小的“明德”二字。他心头一震,突然明白这恐怕是程添锦特意定制的。

好家伙,连书店名字都绣上了,这是要给我们打广告啊!

正感动着,忽听楼下传来门房的惊呼。宣雨青蹙眉起身:“怕是厨房又打翻东西了,我下去看看。”她走过林烬身边时,一缕茉莉香粉的味道轻轻飘过。

待脚步声远去,程添锦忽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唐诗三百首》,翻开扉页露出张泛黄的当票:“林兄,这衣裳...当铺老徐家的暗记还在呢。”

林烬手一抖,茶包差点落地。只见那当票上赫然写着“张记长衫一件”,日期是去年腊月。

完蛋!张哥居然把衣服当过?!

程添锦却合上书轻笑:“放心,我欣赏会变通的人。”他指了指请柬,“下周穿这件来就好——就当是我们的小秘密。”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镜片上投下一片斑斓的光。林烬突然意识到,这位留洋教授恐怕早就看穿了他“落魄书生”的人设,却依然递出了橄榄枝。

林烬深吸一口气,指尖悄悄掐了下掌心稳住心神,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苦笑∶“程教授慧眼如炬。”他抚平长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优雅得仿佛真是什么世家子弟,“家父常说,慧剑斩浮华,这些年...确实典当了不少旧物。”

卧槽卧槽!我这演技不去横店跑龙套真是浪费了!

程添锦闻言轻笑,修长的手指搭在那本《唐诗三百首》上轻轻敲打:“林兄倒是豁达。”他忽然用英文念了句济慈的诗,“'Truth is beauty, beauty truth'——不过有时候,适当的伪装也是种生存智慧。”

救命!这学霸又突然飙英文!

林烬后背沁出薄汗,面上却露出知音难觅的感动:“程先生这话,倒让我想起《红楼梦》里'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话音刚落,书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宣雨青端着描金茶盘进来,盘里三盏青瓷茶碗冒着热气:“你们在聊什么这么投机?”她狐疑地看了眼程添锦手里的诗集。

“在讨论济慈。”程添锦面不改色地合上书,“林兄的英文造诣比我想象的还深。”

林烬接过茶碗时,借着氤氲茶气掩饰抽搐的嘴角。瓷杯里碧绿的茶汤映出他扭曲的倒影——活像个表情包。

济慈你大爷啊!老子就会那句"To be or not to be"还是从《武林外传》学的!

“对了,”宣雨青突然凑近,发间珠钗差点戳到林烬鼻子,“下周沙龙要准备个即兴演讲,林先生打算讲什么?”

“噗——”林烬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硬生生咽下去呛得眼眶发红,“即、即兴演讲?”

程添锦体贴地递来手帕:“简单分享下读书心得就好。”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笑意,“比如...《西厢记》的现代解读?”

张生和崔莺莺要是知道要被一个宅男拿来装逼,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吧!

林烬用手帕按着嘴角,脑子飞速转着B站看过的那些“五分钟带你看完古典名著”视频。忽然福至心灵,放下茶盏轻叹:“那不如说说'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乱世中的儿女情长,倒比太平年月更显珍贵。”

宣雨青眼睛一亮,茶盘上的银匙叮当作响。程添锦挑眉,忽然从怀里掏出怀表∶“时候不早,我送林兄出去吧。”

走到回廊时,程添锦忽然压低声音:“其实我更喜欢《牡丹亭》。”他眨眨眼,“毕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很适合下周的场合,不是吗?”

林烬抱着皮箱的手一紧,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某种暗示。还没等他想明白,程添锦已经恢复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站在台阶上朝他拱手:“周三下午三点,我在校门口等林兄。”

淦!这些文化人说话怎么跟解密游戏似的!

转身时,林烬瞥见二楼窗口宣雨青的身影。她正用银匙搅动茶汤,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阳光透过她手中的青瓷杯,在墙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斑,像极了现代投影仪打出的PPT背景。

完蛋,得赶紧回去恶补《牡丹亭》!张哥的书架上有没有汤显祖全集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