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一踏进书店门槛就垮下脸来,皮箱往柜台上一撂:“张哥!你他妈当铺赎回来的衣服也不说一声!”他扯着长衫领口的手都在抖,“程教授翻开书就看见当票了!老子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升天!”
张冠清正在整理账本,闻言钢笔尖“咔嚓”戳透了纸页。他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放屁!那是我...我...”
“典当行老徐家的暗记。”杜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正对着请柬上的烫金花纹啧啧称奇,“去年腊八你当的,赎回来还少了个盘扣。”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里请柬抖得哗哗响。
林烬赶紧给老头拍背,趁机把另一张请柬塞进他马褂口袋:“您老悠着点!程教授特意嘱咐给您的,说您当年在《东方杂志》的文章——”
“《唐代西域乐舞考》!”杜老头突然腰板一直,咳嗽奇迹般停了,“程墨林还留着?他爹当年总坐书店角落抄碑帖...”浑浊的老眼突然泛起水光,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请柬边缘绣的“明德”二字。
张冠清一把拽过林烬:“姓程的到底几个意思?”
“他说...”
林烬突然压低声音学起程添锦温润的腔调,“'适当的伪装也是种生存智慧'。”说完立刻破功,抓狂地揉乱头发,“还让我下周讲《牡丹亭》!老子连杜丽娘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蠢货!”张冠清突然从柜台底下抽出本蓝皮线装书砸过来,“汤显祖全集!明代刻本!”书页哗啦散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朱批,有些字迹已经褪成淡粉色。
杜老头忽然“啪”地合上请柬:“周三歇业。”他颤巍巍摸出串钥匙,“阁楼还有我年轻时穿的杭绸长衫,滚边是真正的苏绣...”
卧槽这什么神展开??!
林烬抱着《牡丹亭》目瞪口呆,看着张冠清突然开始疯狂擦拭柜台,玻璃映出他通红的耳朵。窗外传来林时和沫沫跳房子的欢笑声,一枚铜板从门缝滚进来,转着圈停在他脚边。
“对了,”杜老头往楼上走时突然回头,"程家小子既然连当票都认得出...”老花镜闪过一道诡光,“他肯定也看出你英文是跟码头洋水手学的。”
林烬腿一软坐在蒲团上,怀里的《牡丹亭》啪嗒掉在地上,正好翻到“情不知所起”那页。张冠清突然把抹布甩过来:“愣着干嘛?背台词啊!下周三你要是敢丢明德的脸...”威胁的话没说完,他自己先被口水呛着了。
他一把抓起《牡丹亭》,书页哗啦啦翻得飞起,梗着脖子朝楼梯口吼:“杜掌柜!您老别想溜!”他手指戳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声音都劈了叉,“这些朱批是甲骨文吗?您得给我当翻译啊!”
杜老头在楼梯上一个趔趄,老布鞋差点踩空。他扶着栏杆颤巍巍回头:“小兔崽子...”话没说完,林烬已经蹿上来拽住他衣摆,活像只耍赖的狸花猫。
“您当年能在《东方杂志》发文章,”林烬眼睛亮得吓人,另一只手啪啪拍着书页,“现在教教我怎么把'情不知所起'翻译成'love is blind'不过分吧?”
【林烬故意把《牡丹亭》经典台词"情不知所起"歪解成英文俗语"love is blind",其实原文更接近"Affection comes without reason"】
张冠清在楼下“噗”地喷了茶。
杜老头气得山羊胡直抖:“暴殄天物!这是万历刻本!”老头一把抢过书,枯瘦的手指却轻柔地抚平被林烬翻皱的页角,“要讲《牡丹亭》,得先明白汤显祖在临川四梦里...”
“停停停!”林烬双手比叉,“您就直接告诉我,下周怎么在那些文化人面前装...不是,是优雅地侃侃而谈!”
阁楼的老座钟当当敲了四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杜老头突然眯起眼睛,露出个让林烬后背发凉的笑容:“简单。第一,把'卧槽'改成'呜呼'...”
楼下突然传来“咣当”巨响。张冠清踹翻了板凳,举着本《英文习语大全》杀气腾腾冲上来:“先教他别把'to be or not to be'当济慈的诗!”
【前文林烬内心OS提到自己只会"To be or not to be",这句实际出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夕阳西下,林烬瘫坐在书店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怀里搂着刚卖完报回来的林时。晚霞把兄弟俩的影子拉得老长,活像两根被晒蔫的苦瓜。
“哥哥你怎么啦?”林时仰起小脸,发现自家哥哥正眼神涣散地望天,嘴里还念念有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深他大爷啊!”
“芭比Q了——”
沫沫蹲在旁边数铜板,闻言好奇地凑过来:“烬哥哥说'芭比Q'是什么呀?是新出的洋糖果吗?”
“就是...”
林烬有气无力地比划着,“好比你们卖报时突然下雨,报纸全淋湿了的那种感觉。”说着突然把脸埋进林时瘦小的肩头,“哥哥我啊,现在就像被《牡丹亭》和《莎士比亚》同时砸了脑壳...”
林时被他蹭得痒痒,咯咯笑着去推他的脑袋:“可哥哥现在穿得比学堂先生还体面呀!”小手摸到青色长衫的暗纹刺绣,突然压低声音,“是不是...那些少爷小姐欺负人?”
要命!这小孩怎么这么敏锐!
林烬猛地坐直,结果后脑勺“咚”地撞上门框。他龇牙咧嘴地揉着头,突然瞥见沫沫破书包里露出的《三字经》——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林时教沫沫认字”。
“没事儿!”他一把揽过两个孩子,突然来了精神,“走!哥哥请你们吃小馄饨!”说着从袖袋摸出三个铜板,在夕阳下晃得金光闪闪,“今天程教授给的茶,转手卖了五十文呢!”
林时和沫沫欢呼着蹦起来,三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叠成一团。远处传来秦逸兴黄包车的铃铛声,混着弄堂里谁家收音机咿咿呀呀的评弹——“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林烬突然顿住脚步,怀里的《牡丹亭》啪嗒掉在地上。沫沫弯腰去捡时,听见他幽幽叹气:“原来杜丽娘是愁死的啊...”
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把窝棚里两人的影子投在发霉的墙纸上,像皮影戏似的晃悠。林烬的脑袋一点一点往下栽,手里的《牡丹亭》都快滑到地上了,突然一个激灵惊醒——“卧槽,我这是看到第几出了?”
转头一看,林时正趴在破木箱搭成的“书桌”上练字,小脸几乎贴到草纸,煤烟熏得他时不时揉眼睛。铅笔头短得都快捏不住了,可孩子还是一笔一划地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林烬突然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伸手轻轻托起弟弟的下巴:“头抬高点,小心变成小瞎子。”手指蹭到孩子尖瘦的下巴颏,才惊觉这段时间虽然顿顿能吃上饭,小家伙脸上还是没多少肉。
他妈的...
林烬猛地合上书,惊飞了灯罩旁的一只蛾子。墙角的破洞灌进夜风,吹得晾着的破布衣像鬼影似的飘。他突然想起白天在宣公馆看见的雕花玻璃窗——那么亮堂,连灰尘落上去都像在发光。
“哥给你换个亮点的。”林烬蹲到墙角,从老鼠洞旁边扒拉出半截蜡烛头,那是秦逸兴上个月从婚宴帮工顺回来的喜烛。红蜡油滴在《牡丹亭》封面上,像血珠子似的滚。
林时突然拽他衣角:“哥,这个字念什么?”草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家”,最后一捺因为铅笔秃了,划出毛刺刺的痕迹。
“念'家'。”林烬嗓子发紧,突然把弟弟冰凉的小手包在掌心,“等哥在读书会挣了钱,咱们就换间有玻璃窗的房子。让你能在太阳底下写字,不用再吸这煤油烟子。”
屋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远处十六铺码头的汽笛像声叹息。林烬把蜡烛往弟弟那边推了推,抓起《牡丹亭》继续啃。
这回他掐着自己大腿看,那些晦涩的戏文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原来杜丽娘为情而死,柳梦梅为她掘坟重生,不过都是想给心上人换个活法。
去他娘的期末考试,老子这是在挣命呢!
煤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林烬眼里的血丝像蛛网。可他的背挺得笔直,影子投在墙上,终于有了点“读书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