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爸爸所有的认知,几乎都来自于姥姥的零碎的讲述,以及那本后来终于被打开的发黄的笔记本。
姥姥说,爸爸是个特别细心又充满期待的人。从我还在妈妈肚子里,他就开始了他的“爸爸实习期”。他会趴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给我念童话故事,不管是《小红帽》还是《西游记》,他说要先混个脸熟。他会偷偷给我买小衣服小鞋子,和妈妈争论是粉色好看还是蓝色好看。他笔记本的第一页,用工工整整的字写着:“给宝贝的礼物清单”,后面罗列了从一岁到十八岁,他想象中我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笔记本里最多的,是“想和宝贝一起做的事”。
“带欢欢去公园放风筝,要那种最大的蝴蝶风筝。”
“教欢欢骑自行车,在后面扶着车座,不能让她摔着。”
“夏天晚上和欢欢一起躺在院子里看星星,教她认北斗七星。”
“给欢欢扎辫子,要学那种很复杂的蜈蚣辫。”
“和欢欢一起养一只小狗,让她学会照顾和负责。”
“陪欢欢写作业,虽然我数学也不好……” “等欢欢长大了,和她一起喝点酒,聊聊她喜欢的男孩子是什么样……”
一桩一件,琐碎而平凡,却充满了滚烫的爱意和憧憬。那是一个男人对他即将展开的父亲角色的全部向往,是对未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美好规划。
只是,这些规划下面,再也没有机会打上完成的勾。他失约了。一次也没有。
在妈妈离开的第三个月,姥姥终于收到了她的信,内容很短。
“妈,这是生活费。”
姥姥盯着信看了又看,好似生怕错过了什么。
后来,妈妈再也没有来过书信了,在那个没有电话,只能依靠写信的方式来联系的村里。
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谁都联系不到她了。
5 沉重债务
2005年,我长到了5岁,姥姥带我去县里面,去舅姥爷家里(舅姥爷一家很早就在城里定居)
姥姥带上了那仅有的几个土鸡蛋,还有半袋自家种的蔬菜。
我只记得,姥姥和舅姥爷相对而坐,互相拍桌子,大声争吵。
舅姥爷说,妈妈在离开的时候,和他借了一万块钱。
一万块钱,在我们村,那可是大数额了。
姥姥声称自己完全不知情,也责备舅姥爷在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轻易把钱借给了妈妈。
舅姥爷的家人说,如今妈妈联系不上,这笔钱,可能就需要姥姥代还。
姥姥拉着我,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从县城的舅姥爷家回来,路似乎比去时长了很多。姥姥一路沉默,那只紧紧攥着我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它的冰冷和颤抖,透过我幼小的掌心,传递来一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屈辱和重压。
村里的夜晚没有太多灯光,星星就显得格外亮。姥姥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乘凉,而是早早插上了门闩。昏暗的煤油灯下,她把我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以为她哭了,仰起头看她,却只看到一张疲惫到麻木的、刻满了皱纹的脸。她的眼睛干涩地望着虚空,仿佛要看穿那土墙,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欢欢,”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秋风吹过干枯的玉米秆,“别怕。有姥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