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羡慕,也是渴望。
也是那一年,村里开始有人家装上了那种黑色的、需要摇柄的老式电话。信息不再是完全闭塞的。
一个夏日的傍晚,村长踩着夕阳来到我家,说:“婶子,你城里的舅哥来电话了,打到村委会了,让你去接一下。”
姥姥愣了一下,围裙擦了擦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拉着我,快步走向村委会。
电话那头的舅姥爷声音很大,我站在旁边都能隐约听到。
他没有再提钱的事,只是简单问了问家里的情况,最后叹了口气,说:“妹啊,你也别太倔了。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要是真太难了,就说一声……”
姥姥握着听筒,腰板挺得直直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哥,我好着呢,欢欢也乖,不用惦记。欠你的钱,我记着呢,会还的。”
挂掉电话,回去的路上,姥姥依旧沉默。但这一次,我感觉到她攥着我的手,比平时更有力一些。
那天晚上,她罕见地给我蒸了一碗鸡蛋羹,滴了两滴自己炼制的猪油。
“欢欢,好好读书。”她看着我一勺一勺地吃,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人这辈子,自己长力气,比什么都强。”
我抬起头,看到她昏黄灯光下的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像熬过了寒冬的种子,正在艰难地、缓慢地破土而出。
那不是欢欣,不是欢喜,而是一种更为坚硬的东西——一种决意要与命运较劲的、沉默的韧性。
我知道,还债的路漫长而艰难,但我和姥姥,正走在这条路上,一步一个脚印。
好的,我们继续于欢欢的故事。
时间在忙碌的劳作里,仿佛过得特别慢,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推着人往前走。驴拉磨一样,一圈又一圈,磨碎了岁月,也磨硬了人的筋骨。
我十岁那年,夏天大旱,地里的玉米苗蔫得能点着火。秋收时,收成还不及往年的一半。姥姥看着院子里那堆干瘪的玉米棒子,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她天没亮就起来了。等我揉着眼睛走出屋门,看见她正把最后几捆编好的草席绑在破旧的板车上。那板车的轮子缺油,转动起来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哀鸣,像老迈不堪的人费力地喘息。
“姥姥,你要去哪?”
“去县上。”
她用毛巾擦了把汗,脸上的皱纹里嵌着尘土,“这些席子,还有攒的鸡蛋,拿去卖了。顺便……看看有没有需要鞋垫做的。”
县城离我们村有十几里土路。她让我好好看家,喂鸡,写完作业。
那天,她回来得极晚。夜幕完全落下,星星都稠密了,我才听到那熟悉的、吱吱嘎嘎的轮子声由远及近。我跑出院门,看见她正佝偻着腰,费力地把空板车往院里拖。
她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被汗水浸透。但那双异常粗糙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圆圆的、烤得焦黄的东西。
是烧饼。县上供销社门口烤炉里出来的,带着芝麻香气的烧饼。
她一句话也没说,把其中一个递给我。然后自己拿着另一个,走到屋檐下的小凳子上坐下,背靠着土墙,几乎是瘫软在那里。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用光最后一点力气去品尝那点难得的油酥和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