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图标
周五下午四点十七分，宏盛建筑设计院的办公区沉浸在一片被空调冷气与键盘敲击声包裹的压抑之中。阳光西斜，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浅灰色的地毯上拉出长长的、慵懒的光斑，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陈建国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目光并未停留在屏幕上复杂的结构计算模型，而是死死地盯着右下角那个小小的、正在逐渐暗下去的夕阳图标。
公司电脑统一安装了这款名为“时光轨迹”的主题软件，据说是行政部那位新来的、满口“员工关怀”与“幸福感提升”的海归总监力推采购的。软件会根据实时时间显示从晨曦、午日到黄昏、星夜的桌面背景变化。当夕阳图标完全灰暗，融入夜色时，就意味着又一天过去了。而对陈建国来说，这可能意味着他在宏盛建筑的十二年职业生涯，也将随之彻底沉入黑暗。
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表演性的规律性。每个人都在假装忙碌，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部门经理王振那间用磨砂玻璃隔出来的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虑，仿佛只要表现得足够投入，就能躲过那柄悬在每个人头顶、名为“裁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行业寒冬已至，宏盛这座大船也开始漏水，抛下一些“负重”似乎成了必然的选择。
“老陈，王经理让你去一下。”行政助理小张的声音在隔断上方响起，甜腻得有些发假，像过了期的糖浆。
陈建国缓缓起身，全身的关节发出一阵轻微的、令人不安的咔哒声，像是工地上那些历经风雨、早已锈蚀的老旧脚手架在风中摇晃。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安全帽颜色的橙红色工服——尽管他早已从现场工程师升任为技术质检部的高级工程师，多年不曾日日泡在工地，但公司仍要求所有技术部门员工必须穿着，美其名曰“不忘本心，牢记安全”。这颜色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绕过一排排格子间，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屏幕后方射来，又在他视线扫过时迅速躲闪。当他走过，身后那片键盘的嘈杂声浪会瞬间低落下去，等他走远，又像潮水般小心翼翼地上涨。开放式办公区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连鼠标的点击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低着头，但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他身上，以及那扇越来越近的磨砂玻璃门。那仿佛是一道生死之门。
陈建国推门进去。项目经理王振已经坐在那张宽大、仿红木却难掩廉价感的办公桌后面。办公室里冷气开得更足，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氛味。桌上除了一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和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几乎空无一物，整洁得不像一个项目经理的办公室，与陈建国工位上堆满的图纸、规范手册和计算草稿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种刻意的、彰显地位的距离感。
“老陈，坐。”王振没有起身，只是用下巴朝对面的椅子点了点，手指依然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着。
陈建国沉默地坐下，目光扫过王振。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领口挺括，袖口露出精致的金属袖扣，闪着冷硬的光。这与他平时那种随意穿着POLO衫、甚至偶尔套件技术部门文化衫的风格迥异。陈建国心里咯噔一下，这身打扮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宣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