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篇导语:一盏火土灯,守住两村人命脉,是人与土地之间看不见的血脉。

1 序言

我仍旧先闻到那股羊脂混着湿土的气味,才肯确信自己活着——灯芯“噗”地一响,火苗像从地心蹿出的舌头,舐着我下巴上没刮净的青色胡茬。驼背弯成一张拉满的弓,影子投在黄土墙上,竟比我先一步跪进了夜色。

爹临终把灯塞给我时,嗓子里卡着一口血,却说得极慢,像汪先生写春饼里的葱花:“灯儿,火土灯是咱西沟沿的肚脐眼,灯在,气就通;灯灭,全村都得憋死。”他说完便撒手,我托住他下巴合眼,那手滚烫,像炉膛里刚夹出的铁。

我没见过陈忠实先生,可我猜他要是蹲在咱地头,一定先卷根旱烟,再拿鞋底磕掉烟锅里的灰,闷声道:“娃,灯不光照远,还照近——照你骨头缝里的怯。”我怕,怕得夜里不敢吹灯,怕一吹,爹的魂就随烟散了。

赵大牙说我“背驼心也驼”,这话我认。可驼背有驼背的好处,风来时我先把脊背亮给天,火苗便躲进我的影子里,怎么吹都不灭。羊脂熬出的火,带着腥膻,像阿坡笔下滚烫的牛血,辣得人想哭,却又舍不得眨眼。

于是我把灯放在渠沿,让它替我和东沟沿的人谈判。火苗一寸长,水头一寸进;灯花一爆,便是一声“可以了”。两村人盯着那点火,像盯着各自命根子。那一刻,我突然懂了:火土灯不是灯,是咱白鹿原上最软的刀子,割开黑夜,也割开人的硬壳。

你若问我马灯儿是个啥人?一句话——

“驼背上的火,照不亮天边,却敢照刀口。”

2 引灯

我回到西沟沿那天,太阳像被谁捅了一刀,血乎乎地淌在塬上,把黄土烫出一股焦腥。我背着铺盖卷,里头卷着两件旧校服和一张没盖钢印的高考落榜通知书,肩胛骨硌得生疼。驼背本就拱得高,再让日头一压,影子便蜷在脚边,像条不肯走的黑狗。

村口的老柿树还站着,树皮裂得比我手背还糙。我伸手摸它,指尖沾了一层干皮屑,轻轻一捻,簌簌地落进风里。树底下蹲着三五个碎娃,光着腚,见了我,齐声喊:

“马灯儿回来了——背锅锅!”

我咧嘴笑,笑完又觉得嘴里发苦。背锅锅就背锅锅吧,反正这口锅从我落地那天就扣在背上,甩也甩不脱。

再往里走,土墙根坐着我娘。她盘腿纳鞋底,麻绳勒得指节发白,抬头看我,眼圈先红了,却硬把泪憋回去,只问:

“灯带回来了?”

我把包袱皮解开,掏出那盏灯。灯身灰褐,掺了坟头土,摸上去凉浸浸的,像摸着爹的额头。灯芯蜷在里头,焦黄,像一根干麦秆,等着火来唤醒。娘用围裙角擦了擦灯肚,叹了口气:

“你爹临走前,就惦记它。说灯在,人就在。”

我蹲下身,把灯搁在门槛上。门槛被鞋底磨得凹陷,灯坐进去,竟像量身定做的窝。我盯着它,恍惚看见爹的影子从灯肚里浮出来,还是那副模样:脸膛黑红,皱纹里夹着黄土,眼睛却亮得怕人。他张嘴,没出声,我却听见一句:

“娃,火土灯是咱西沟沿的肚脐眼,灯在,气就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