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他骂赵小魁:“省着点!再滴两滴,天就亮了!”
赵小魁没吭声,只把灯芯往上挑,火苗“噗”地窜高,照见他眼角的疤,像一条被刀刮过的蚯蚓,红得发亮。我心里忽然生出汪先生笔下那股子温柔:想递给他一块刚出锅的锅巴,让他嚼得咔嚓咔嚓响,好盖住这夜的荒凉。可我不能动,一动,风就钻。
三
狗渐渐不叫了,村子沉入死寂。
只剩下两种声音:火苗的“嘶啦”和我的心跳。心跳像一面闷鼓,咚、咚、咚,敲在胸腔里,敲得肋骨发疼。我把灯抱得更紧,灯肚贴胸口,羊脂的腥膻混着汗味,竟有一点香,像娘蒸馍时掀锅的那股热气。我深吸一口,把香咽进肚里,化成力气。
忽然,灯芯“啪”地爆了个大花,一粒火星溅到闸板上,烫出一个小黑点。我吓一跳,赶紧用掌心去捂,火星却趁机钻进我掌纹里,烫出一股焦糊味。我咧嘴,无声地笑:火认人,它知道我怕它灭,便先给我留个印子,好叫我死心塌地。
四
风更野了,卷起细沙,打在灯罩上,沙沙作响,像无数只蚂蚁啃骨头。我听见赵大牙那边传来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我心里一动:柴油快尽了。果然,火苗开始发蓝,瘦得像一根针,随时会断。
我把火土灯轻轻放在膝间,双手拢成碗,给它挡风。火苗得了庇护,立刻胖了回来,颜色由蓝转黄,像阿坡写的山火,一舔就是一片坡。我低低地对它说:“撑住,再撑一撑,天就亮了。”声音哑得不像人,倒像土坷垃滚过磨盘。
对面,赵大牙终于起身,提着最后那盏马灯,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铁锹拖在身后,锹刃刮着土,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像钝刀割肉。他在三步外停住,灯光从底下照上来,把他的脸照成一张鬼脸。
“驼背,”他嗓子发干,声音像砂纸磨铁,“咱打个商量,你把灯给我,明儿我让你先浇一夜。”
我笑,笑得牙根发凉:“灯给你,我爹的命给谁?”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爹的命值几个钱?”
我答:“值一盏火土灯。”
五
话音未落,风突然偃旗息鼓,像被谁掐住脖子。四野一下子静得吓人,连火苗的呼吸都听得见。就在这死寂里,赵大牙的马灯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火苗晃了晃,灭了。
黑暗扑过来,像一床厚重的棉被,把两村人一起捂住。我听见赵大牙骂了一句极粗的脏话,接着是铁锹重重落地的声音。而我怀里的火土灯,火苗稳稳地燃着,颜色由黄转橙,像一轮初升的太阳,照得闸板上的水珠闪闪发亮。
我低头,轻轻吹了吹灯芯,火苗便轻轻点头,像在说:别怕,我在。
我抬头,对着黑暗咧嘴,无声地笑:下半夜,我赢了。
7 炸灯
一
天快亮了,东沟沿最后那盏马灯刚灭,黑暗猛地塌下来,像一口倒扣的铁锅。
我听见赵大牙喘粗气,像拉破风箱;铁锹柄在他手里咯咯响,像骨头要裂开。
我怀里那粒黄豆大的火却忽然蹿了一寸,羊脂“吱”地一声,爆出灯花,溅在闸板上,烫出一个焦黑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