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背后,三爷的烟锅一亮一灭。他轻声咳嗽,像从旧井里传上来的回声:

“娃,油够不?”

“够。”

“心稳不?”

“稳。”

对话短得像刀切葱,一截一截落进黑暗里。

灯芯忽然“啪”地爆了个灯花,一粒火星溅到我手背,烫出个小焦斑。我咧嘴,嘶嘶吸气,却听见火苗在笑——“嘶啦”一声,像阿坡写的牛铃撞碎在石头上的脆响。我赶紧用指尖捻了捻灯芯,把火捻得更细,更稳。羊脂在灯肚里咕嘟,像老人深夜熬的粥,稠得冒泡。

对面,赵小魁耐不住,提着马灯往前凑。灯光扫过我脸,他愣了愣,我看见他眼角那道疤——当年我爹一锄头留下的——在灯下红得发亮。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把灯举得更高,好像要借光看清我到底怕不怕。我笑,笑得牙根发凉:

“小魁,回去吧,风大,别闪了灯。”

他咬了咬后槽牙,转身回去。风趁机钻进他灯罩,“噗”地一声,马灯晃了晃,火苗矮了半截。我心里一松,又不敢松,只把火土灯抱得更紧,像抱住自己那条随时会断的命。

夜渐沉,星子一颗颗掉进灯影里,砸不出声。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和火苗的呼吸缠在一起。驼背酸得像灌了醋,可我不能动,一动风就钻。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灯焰便在我瞳孔里跳舞,跳得我心口发热,眼眶发潮。

我想起爹临终前的话——

“火要护,土要捂,人才能活。”

此刻,我就是土,火就在我怀里。土捂着火,火烤着土,像两块老面贴在灶膛里,一起发酸,一起发香。

远处,忽有狗吠一声,接着全村的狗都叫起来,像谁往热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我抬头,看见月亮被云咬了一口,暗了半边。风更狂了,卷起细沙,打得灯罩沙沙响。我把身子再弓,像给灯搭一座人肉窑洞。火苗在里面稳稳地燃,像在说:别怕,我在。

我低低地回它:“我不怕。”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却像用铁锹铲土,带泥带腥,落在夜里,实实在在。

上半夜,就这么一寸一寸熬过去。灯没灭,我也没倒。火苗在风里点头,我也点头。我们像两个不肯认输的庄稼汉,守着一渠干土,守着一口气。

6 守灯·下半夜

风像换了一副牙口,前半宿只是舔,后半宿开始啃。

它啃我的衣襟,啃灯罩,啃得火苗东倒西歪。我把驼背再弯,弯成一张晒干的犁辕,让风从脊梁上滑过去,像犁铧滑过板结的土。可风不领情,偏要在犁沟里打滚,卷起干土末子,撒得我满嘴苦腥。

火土灯在怀里喘,羊脂熬出的油汁“咕嘟”一声,灯芯跟着打了个哆嗦。火苗瘦了一圈,颜色却更烈,像阿坡笔下那头被激怒的小红牛,犄角虽短,却要顶破天。我伸指去捻灯芯,指尖烫起水泡,疼得钻心,可我笑——水泡是灯给我的勋章,疼得越真,火越稳。

对面只剩一盏马灯了。

玻璃罩裂了道缝,柴油味从缝里钻出来,辣得人眼眶发酸。赵大牙蹲在灯影里,脸被劈成两半:一半亮,一半黑。他手里攥着一只塑料油壶,壶嘴朝下,一滴油悬在口上,颤颤巍巍,像吊着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