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灯稳不稳?”
我答:“稳。”声音哑,却像用铁锹铲土,带泥带腥。
东沟沿那边有人耐不住,把马灯提得高,想借光看清我。光圈撞过来,把我的驼背映成一座小山,火苗躲在阴影里,反而更亮。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点调皮——这驼背原也不是废物,至少能给灯火当屏风。
风又来了,这次带着河滩的凉意。火土灯摇晃,我用手背挡,手背却被烫出水泡。疼,却踏实。水泡像灯花,绽在皮肤上,是土地给我的印章。
赵大牙那边开始赌咒。有人说风再大一寸,西沟沿准灭;也有人说那驼背小子邪性,灯芯像长在命里。我听见,只当耳旁风。我的眼里只有一粒火,像一颗不肯落地的心。
子时的梆子敲过,东沟沿的第二盏马灯油尽,火苗挣扎两下,灭了。黑暗扑过去,挤得剩下的那盏也瑟瑟发抖。赵大牙骂了句粗话,把铁锹往地上一扔,火星四溅。我抬头,冲他咧嘴,笑里带着血泡:
“大牙,还三盏?”
他噎住,半晌,踢了一脚沙子,沙子飞进我领口,烫得我一哆嗦。火土灯却稳稳地燃,像在说:别怕,我在。
我低头,轻轻吹了吹灯芯。火苗一跳,映出闸板上那条细细的水线,正悄悄向西沟沿这边歪头。我心里一热,眼眶也热,却不敢眨眼,怕一眨,就把火眨灭了。
夜,还长。灯,还亮。
5 守灯·上半夜
一
月亮刚升到塬脊梁,像一块烤得焦黄的锅巴贴在天上。风从旱塬上下来,带着麦芒、带着羊粪末,带着干土腥,一股脑儿往我领口里灌。我把火土灯抱在胸前,灯肚贴肉,羊脂被体温煨得软塌塌,油汗顺着陶壁淌进肚脐,痒得想笑,又不敢笑。
驼背天生是座小土岗,我盘腿坐在岗尖,把灯护在两膝之间,像护住一只刚出壳的雏雀。火苗只有豆大,却亮得狠,照见我手背上一道道皴口子,翻出嫩肉,像旱地里裂开的泥缝。我低头冲它哈气,热气一扑,火苗晃了晃,又站直了,像个倔强的小人儿。
二
对面十步远,赵大牙的人马排成半圈。三盏马灯高挂,玻璃罩白得刺眼,柴油味冲得人脑仁疼。赵大牙自己不点灯,他把铁锹插进土里,人坐在锹把上,两条长腿叉开,像一把张开的剪子,随时要剪断我的火线。
我听见他们在赌——
“那驼背能撑到鸡叫?我押一包羊群烟!”
“屁!风再大一指甲,灯就得灭。”
赵大牙没吭声,只把手指关节掰得咔吧响。那声音穿过夜,像旱天里裂开的木橛子,让人牙根酸。
我心里却忽然生出一点汪先生笔下的小趣味:想给他们递块热红薯,再撒一把芝麻盐,看他们咯吱咯吱嚼。可我不敢分神,火土灯是爹用命换来的,我得让它烧到天亮。
三
风果然来了。先是试探,像猫用尾巴扫人脸;接着发狠,掀得我衣襟哗啦啦响。我把腰背再弯些,整个人成了一张拉满的弓,箭是灯,弦是我的骨头。风从弓背上滑过去,火苗颤颤巍巍,却像粘在弦上的火漆,怎么抖也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