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知道,今晚的月亮会格外亮,照在火土灯上,也照在赵大牙的锹刃上。灯要是敢灭,锹就会落下来,把西沟沿的希望劈成两半。

我抱紧灯,心里却渐渐硬起来,像灶膛里那块炭,越烧越红。

4 立约

月亮上来得迟,像半片磨薄的铜镜,挂在老柿树的秃枝间,风一吹,叮当作响。我蹲在渠首的石板上,把火土灯摆得端端正正,灯座下的裂缝里塞了半把麦秸,让它坐稳。羊脂已经化开,灯芯饱吸了油,火苗却故意压着性子,只露一粒红豆似的头,窥人。

赵大牙的人马隔十步远,一字排开。三盏马灯挂在锹把上,玻璃罩擦得锃亮,照得他们脸上泛着冷白。赵大牙自己没提灯,他抱着膀子,肩上的汗衫被肌肉撑得鼓胀,像一面随时会裂开的帆。他斜睨我,嗓子里滚着笑:

“就这点火?风大一泡尿就浇灭。”

我没回嘴,只把袖口挽到肘弯,露出两条细却结疤的胳膊。驼背拱得高,我干脆盘腿坐下,让背像一座小丘,正好给灯挡风。灯影投在闸板上,水纹轻轻晃,像一条想逃却又不敢的鱼。

县水利员的小方桌支在当间,一盏汽灯刺得人眼疼。他戴眼镜,镜片上沾着泥星,却偏要装斯文,拿圆珠笔敲桌:

“按约定,灯不灭,闸不开;灯若灭,先灭哪边,哪边自觉关闸。可有异议?”

西沟沿的人齐声应:“没!”东沟沿的壮汉们哄笑,像一群夜猫子。赵大牙抬手,笑声顿止。他向前一步,铁锹柄“当”地杵在我脚边,火星四溅。

“加个码。”他说,“灯要是熬到天亮,我东沟沿让三晚的水;要是灭了——”

他拿锹尖挑起我的下巴,冰凉,带着土腥。

“西沟沿明儿起,一亩地补我们二十斤麦。”

我抬眼看他,灯影在瞳孔里跳。我说:“成。”声音不高,却像用镰刀割断一根老藤,干脆利落。

于是双方按指印。水利员把那张薄纸举在汽灯下晃,像晃一面招魂幡。我咬破右手食指,血珠滚圆,按在“马灯儿”三个字上,殷红衬着暗黄,像一粒熟透的枸杞落进陈年的灶灰。

夜风适时赶来,带着麦壳与羊粪的燥味。火土灯轻轻一侧,火苗拉长,像要挣脱灯芯。我伸出双手,掌心向内,把它拢成一座小窑。掌心被烫得发颤,却舍不得松。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爹说过的话:

“火要护,土要捂,人才能活。”

赵大牙那边开始计时。他们燃了三盏马灯,柴油味冲得月亮都皱鼻子。我这边只一盏火土灯,却仿佛把整个西沟沿的喘息都吸在灯芯里。时间被拉成一条细线,一头拴着火苗,一头拴着人心。

半柱香功夫,东沟沿的马灯爆了个灯花,玻璃罩“啪”一声裂出白纹。赵小魁慌忙去调芯子,火苗趁机窜高,舔着罩顶,像一条急于立功的小蛇。我低头,把灯芯轻轻捻短,让火稳住。羊脂在陶肚里咕噜,像老人喝水。

夜渐深,星子一粒粒掉进渠水,砸不起涟漪。我的背开始酸,像有人往脊梁上压一块磨盘。可我不敢动,怕一动,风就钻进来。三爷拄着拐杖,隔几步坐在土坎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咳嗽一声,像从井底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