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搭腔,只把怀里的灯掏出来,放在脚边。火苗刚露头,就被热风压得弯了腰,却不肯灭。我蹲下身,用袖口给它挡风,像给一个小娃掖被角。
西沟沿的人围过来,七婶的嗓子最先撕开:
“大牙,你凭啥把闸板提了?地是国家的,水也是国家的!”
赵大牙把铁锹往地上一杵,锹头陷进干土,溅起一撮灰。
“国家的?国家的也得讲个先来后到!东沟沿的地靠上游,水自然先流我们的。你们要想浇,行——”
他伸出一根指头,勾了勾。
“一亩地,十斤麦,现称现交。”
人群里立刻炸了锅。三爷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
“土匪!你咋不去抢?”
赵大牙耸耸肩,回头吆喝一声。东沟沿的壮汉们齐刷刷往前迈了一步,铁锹、锄头、木杠子举成一片小树林。西沟沿这边,多是老弱,往后缩了半步,像被风吹歪的麦秆。
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驼背拱得高,视线却低,只能看见赵大牙的裤腿和一双沾满泥的解放鞋。我深吸一口气,羊脂的腥膻混着黄土的焦甜,一起灌进肺里。
“大牙,”我开口,声音比我想的稳,“咱按老规矩办。”
赵大牙挑眉:“啥老规矩?”
我把火土灯举过头顶,火苗舔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灯不灭,闸不开。谁撑不住,谁让水。”
人群一下子静了。风从塬上卷下来,带着干草末子,扑在人脸上,像细小的针。赵大牙眯起眼,盯着我手里的灯,忽然笑了:
“成!今晚就陪你玩。不过——”
他指了指灯座。
“这破玩意儿要是炸了,可别哭鼻子。”
我咧嘴笑,笑得牙根发酸:“炸了,我赔你十斤羊脂。”
太阳偏西,两村人各自散去。我蹲在渠沿,把灯放在闸板上。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始终不熄。我伸手摸了摸闸板上的铁环,冰凉,像摸到了赵大牙的眼珠子。
三爷走过来,蹲在我旁边,从怀里摸出一块干馍,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馍皮焦黄,里头却雪白,咬一口,麦香混着唾沫,在舌尖上化开。
“娃,”三爷含糊地说,“你爹当年也守过这渠。也是这盏灯。”
我嚼着馍,没吭声。馍渣掉进火里,火苗“噗”地跳了一下,像打了个饱嗝。
“后来呢?”我问。
三爷用拐杖指了指远处一片光秃秃的地:“后来水来了,你爹却倒了。灯没灭,人先没了。”
我低头看灯,火苗在陶壁里晃动,映出我的脸,扭曲得像一张哭丧的面具。我伸手把灯往怀里拢了拢,像拢住一只受惊的鸟。
“这回,”我说,“人得在,灯也得在。”
日头终于沉下去,天边烧出一层紫红的云,像谁打翻了羊血。我抱着灯往回走,驼背的影子拖得老长,在黄土上画出一道弯弯的沟,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身后,渠水无声地流着,被闸板死死卡住,憋得水面起了皱纹。风一吹,皱纹碎了,又聚拢,像一张无可奈何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