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鼻子一酸,赶紧抬头看天。天蓝得发狠,没有一丝云,像被谁用刷子蘸了靛青,狠狠刷了一层。太阳悬在头顶,像一枚烧红的铜钱,烫得人眼发花。

娘起身去灶房,锅铲碰得铁锅叮当响。我跟着进去,灶膛里柴火噼啪,火苗舔着黑锅底,映得我脸发烫。娘从灶膛里夹出一块炭,吹了吹,火星子四溅。她递给我:

“点上,让你爹看看。”

我接过炭,手抖了一下。火土灯放在灶台上,灯芯探出头来,像只怯生生的鸟。我把炭凑近,火苗“噗”地一声,窜起半寸高,羊脂的腥膻混着麦秸的清香,一下子涌进鼻腔。我打了个喷嚏,眼泪却滚下来,砸在灯座上,溅起几点火星。

娘用围裙擦手,声音低低的:

“东沟沿的人,今晨又把闸板提了半尺。咱村的地,再浇不上水,就要裂成龟背了。”

我没吭声,盯着火苗看。火苗晃了晃,像点头,又像摇头。我想起爹咽气那天,也是这样的日头,他躺在炕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这盏灯,塞给我:

“灯儿,拿好了。灯在,咱西沟沿的根就在。”

我攥着灯,像攥着一块烧红的铁,烫得手心发疼,却舍不得松。我知道,从点灯这一刻起,我的背再驼,也得把这天撑起来。

火苗稳稳地燃着,羊脂化成一滴清亮的泪,顺着灯肚滑下来,渗进灶台的裂缝里。我伸手抹一把脸,把泪和汗一起抹掉,对娘说:

“我这就去渠上看看。”

娘没拦我,只把一把锄头递过来。锄头柄磨得发亮,握在手里,沉得像爹的手掌。我扛着锄头,提着灯,走出院门。阳光毒辣,照得灯影缩成一小团,紧紧贴在我脚边,像不肯离开的魂。

村口的老柿树沙沙响,几片叶子飘下来,落在灯罩上,火苗一跳,叶子蜷成灰,轻轻飞走。我抬头看树,树梢上挂着一只空鸟巢,风一吹,晃啊晃,像一盏没点的灯。

我深一脚浅一脚往渠上走。黄土路暄腾,踩下去,脚印里立刻冒出干烟。驼背的影子投在前头,一拱一拱,像条在土里拱食的虫。我心里却渐渐硬起来,像灶膛里那块炭,越烧越红。

快到渠首时,我听见吵嚷声。赵大牙的声音隔着半里地就炸过来:

“西沟沿的想用水?先过我这一关!”

我把火土灯举高,火苗在风里抖了抖,却没灭。我咧嘴笑了,笑得牙根发酸:

“赵大牙,我马灯儿回来了。灯在,水就得在。”

3 断水

日头才爬过塬头,就亮得像一口烧干了锅底的铁锅,扣在头顶,逼得黄土直冒白烟。我把火土灯塞进怀里,灯肚贴着心口,羊脂受热,慢慢渗出一层油汗,顺着陶纹往下爬,痒酥酥的,像一条活虫。

渠沿上已经挤满了人。西沟沿的,东沟沿的,中间隔着一道干裂的土梁,像被刀劈开的两半瓜。赵大牙站在梁上,敞着怀,黑毛从布缝里钻出来,手里拎一把亮锃锃的铁锹,锹头在日头底下晃出一道冷光。他看见我,咧嘴笑了,牙缝里嵌着半根韭菜叶。

“马灯儿,背锅锅也想来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