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呵…呵…”他发出破碎的笑声,带着血沫。口吃的毛病,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似乎离他而去了,只剩下思想的洪流在颅内奔涌。

权者,君之车舆;术者,御马之鞭。无术以御权,身虽劳,犹不免乱…

明主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穷于智…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那些他写下的字句,此刻如同有了生命,在他逐渐黑暗的视野中灼灼发光,排列组合,演绎着权力场中永恒不变的真理。

疼痛似乎开始麻木。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他伸出手指,蘸着从嘴角溢出的、温热的鲜血,在冰冷的地面上艰难地划动。

不是写给他所剖析、所警惕的“人主”。

也不是写给他那已步入权力巅峰、却最终递来毒酒的师兄。

是写给他自己,写给后世所有在理想与现实夹缝中挣扎的灵魂。

血字淋漓,一字一顿:

“法 术 势”

“皆 为 刃”

“能 杀 人”

“亦 能 弘 道”

最后一个“道”字还未写完,他的手指猛地一颤,终于无力地垂落。

眼睛依然睁着,望着狱窗外那一方被雨水洗刷得晦暗不明的天空。那里面没有了痛苦,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平静,仿佛冷眼旁观着这尘世间的所有权谋、争斗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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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韩非气息断绝的同一时刻。

李斯正快步穿过咸阳宫的回廊,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袖下摆,但他浑然未觉。陛下的急召来得突然,让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几乎要断裂。

迎面一名心腹宦官匆匆跑来,面色惨白,对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李斯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甚至更快了几分。只有紧握在袖中的双拳,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成了。那壶陛下或许根本不知情的“御酒”,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迈入大殿。

“陛下!”李斯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急促与恭谨,“臣奉诏前来。”

嬴政猛地转身,目光如电:“韩非何在?朕要立刻见他!”

李斯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悲恸,声音沉痛:“陛下…臣正欲禀报。方才狱吏来报…韩非先生他…他突发恶疾,已然…已然溘然长逝了!”

“什么?!”嬴政瞳孔骤缩,一步踏前,强大的威压让殿内空气几乎凝固,“你说什么?何时的事?!”

“就在…就在方才。”李斯低下头,避开帝王锐利的目光,“臣听闻陛下欲召见,即刻派人前去提人,不料…竟得知如此噩耗。天妒英才,臣…臣亦心痛不已!”他的话语带着颤音,表演得无懈可击。

嬴政死死盯着李斯,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窥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殿内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得令人窒息。

许久,嬴政身上的凌厉气势忽然消散了。他缓缓走回案前,坐下,挥手,声音透出一种罕见的疲惫与空茫。

“知道了。下去吧。”

李斯心中暗松一口气,但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愈发恭敬地行礼:“臣…告退。请陛下节哀。”

退出大殿,走入雨幕,李斯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嬴政未必全信,但韩非已死,死无对证。而对一个一统天下的帝王来说,一个死去的天才,无论曾经多么欣赏,其价值也远不如一个活着的、能干的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