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守墓年灯
康熙二十二年的中元节,是陈默在南京聚宝门外守墓的第十个年头。
暮色沉下来时,他正蹲在坟前的老银杏树下扎河灯。竹篾是前几日从废品站捡的,泡了三天水,软得像棉条。糊灯的纸是去年的旧宣纸,边缘发脆,他沾着浆糊慢慢抹,指腹上沾了些灰黑色的印子——那是常年给墓碑描字磨出来的。
“陈先生,纸够吗?”
身后传来清脆的女声,陈默回头,看见苏晚提着个竹篮站在坟前。姑娘穿着月白色的布裙,鬓边别着朵小小的白茉莉,是秦淮河畔画舫上的歌女。这几年每到中元节,她都会来送些祭品。
“够了,多谢苏姑娘。”陈默放下手里的竹篾,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今年三十五岁,头发已经有了些霜白,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
苏晚把竹篮里的供品摆出来:一碟桂花糕,一壶米酒,还有两盏已经扎好的河灯。“我让画舫上的伙计帮着扎的,比您这个规整些。”她指着陈默手里那盏歪歪扭扭的灯,忍不住笑了笑。
陈默也不恼,接过灯放在一旁:“我手笨,能点着就行。”
这座坟里埋的是陈默的父亲陈敬之,前明崇祯年间的翰林院编修。顺治二年南京城破时,陈敬之穿着朝服投了秦淮河,留下年仅十五岁的陈默,守着这座孤零零的坟茔。十年前,陈默从苏州逃难回来,就在坟旁搭了间草屋,成了个守墓人。
苏晚蹲下身,帮着陈默糊灯。“听说今年秦淮河上要放千盏灯,两江总督大人也要去看呢。”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把纸粘在竹篾上。
陈默“嗯”了一声,没接话。这些年他很少进城,城里的热闹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有这座坟,这棵老银杏,还有每年中元节的河灯。
“陈先生,您就不想进城看看吗?”苏晚抬头看他,“听说夫子庙那边新开了家书坊,有不少前朝的旧书。”
陈默的眼神动了动,随即又黯淡下去。“不去了,守着爹就好。”
苏晚知道他的心事。前明遗臣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把他困在了这座坟前。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糊起灯来。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河灯已经扎好了二十多盏。陈默点了三支香,插在坟前的香炉里,又倒了杯米酒,洒在墓碑前。“爹,儿子给您送灯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些沙哑。
苏晚也跟着拜了拜,然后帮着陈默把河灯搬到不远处的秦淮河支流边。河水泛着幽暗的光,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该放灯了。”陈默拿起一盏灯,点上蜡烛,轻轻放进水里。河灯顺着水流漂走,像一颗小小的星星,在黑暗中渐渐远去。
苏晚也跟着放了一盏,看着灯影在水面上晃动,忽然说:“陈先生,我听说,放河灯是为了指引亡魂回家。您说,我爹娘会不会顺着灯影来找我?”
陈默转过头,看见苏晚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知道,苏晚是个孤女,爹娘在她小时候就死于战乱,她是被画舫上的老鸨收养长大的。
“会的。”陈默轻声说,“只要心里记着,他们就会回来。”
苏晚抹了抹眼泪,笑了笑:“嗯,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