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至少那一刻,我不懂。
雪越下越大,片刻便埋了脚踝。我踉跄着往前走,却不知该去哪里。身后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回头,看见谢府的马车疾驰而过。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庶妹的侧脸——她已止了哭,正用帕子细细擦拭眼角,唇角那点弧度终于肆无忌惮地扬了起来。
我收回目光,把龟甲贴紧胸口。血和雪一起浸透单衣,冷到极致,反而生出一丝奇异的温热。
长街尽头,更鼓又起,一声比一声远。
我拖着冻僵的双腿,一步一步走进黑暗里。身后,安定侯府的灯笼次第熄灭,像一场盛大的烟火终于归于冷寂。
而前方,风雪正浓,天地苍茫。
二、长街卖卜
破庙在城西的勾阑巷后,原是前朝一座狐仙堂,年久失修,瓦缝间垂满冰凌。我蜷在供案下的稻草堆里,三日三夜,雪水从破洞灌进来,浸得稻草湿冷如蛇。高热像火,又似冰,把骨髓都熬成一锅滚烫的浆。模糊间,眼前晃过无数张脸:祖母的佛珠、父亲的沉默、庶妹的唇角……最后都化成了娘亲低低的叹息——“昭昭,莫怨。”
第四日夜里,风停了,雪光透进残窗,照在胸前的龟甲上。那龟甲不过婴儿巴掌大,边缘焦黑,背面刻着细若游丝的河图纹路。我昏沉中摩挲,忽然指尖触到一处极轻的凸起——像是被火烤过的裂纹里,竟渗出淡金色的光,像一条苏醒的小蛇,顺着我掌心的纹路蜿蜒。
娘亲曾说,她年轻时在南海贩珠,曾救过一位老乞丐,那人便以龟甲相赠,言“可窥一线天机”。我原以为是传说,直到此刻。
我咬破指尖,血珠落在龟甲上,霎时“嗡”地一声,耳畔如有铜钟震荡。一行行金色小字自虚空浮现,笔势遒劲,似以星辰为墨:
【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变爻:潜龙勿用,阳气潜藏。】
【象曰:阳在下也,盈不可久也。】
字句流转间,脑海轰然展开一幅浩瀚星图:三日后,西市米行因漕船冻封,米价暴涨至斗米九十钱;七日后,御史中丞李澄被参“私铸军械”,流放岭南;再往后,雪停、冰消、桃花汛至……桩桩件件,如走马灯般清晰。
我猛地呛咳起来,血丝溅在稻草上,却笑得胸腔发疼——原来娘亲留给我的,竟是这样一份逆天改命的筹码。
天亮后,雪色刺目。我扒下庙旁冻死的乞丐身上的棉袄,棉絮已板结,却聊胜于无。又用碎瓦割下供案破幡,蘸了雪水,写“一卦十文”四字,笔划歪斜如爬。
西市长街在辰时方醒,雪被踩成乌黑的泥浆。我将破幡插在墙缝,自己蹲在檐下,双手拢袖,像只瑟缩的鹌鹑。行人匆匆,偶尔有人投来一瞥,旋即嫌恶地避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娘子,也敢妄言占卜?
我垂眸,并不急。龟甲的纹路在胸口微微发烫,提醒我时辰未到。
直到日影西斜,长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匹枣红马惊了,横冲直撞,撞翻了糖饼摊,又踢翻了卖炭翁的箩筐。马上少女一袭大红氅衣,怀里死死抱着团雪白的影子——那是一只波斯猫,长毛被雪水打湿,尾巴僵直,显是中毒。
少女滚落马下,膝盖磕得鲜血直流,却顾不得疼,只把猫搂在怀里,泪珠子断线似的掉:“阿团,你别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