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没完没了地下。像要把这肮脏的人间彻底覆盖、捂死,也像要把我骨头缝里最后一点热气都吸干。风卷着冰碴子,刀子似的刮过脸颊,倒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风,裹着帝都城墙上呛人的血腥沙砾,扑打在她坠落的素白衣袂上。

我背靠着冰冷的塔壁,那幅巨大的画像就悬在面前。画师的手艺是顶好的,捕捉了她垂眸浅笑的神韵,连唇角那点若有似无的温柔都复刻了。唯独眉间那一点鸽血点的朱砂,红得太过刺目,像刚剜出的心头肉,新鲜得灼人。

十年了。我攥着手里那半截枯黑、扭曲的桃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这曾是扎根在皇陵殉葬坑边、唯一带着点生气的活物,如今却和我一样,只剩下腐朽的空壳。塔内烛火昏黄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在画像上,扭曲晃动,像个匍匐在她脚下的怪物。那点朱砂在光影里跳动,像活过来一样,日夜不息地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倾尽天下又如何?这念头如同附骨之疽,十年如一日地啃噬着我。万里河山在我脚下匍匐,生杀予夺只在我一念之间。可我连她一片衣角、一块骨头都找不回来!只有这冰冷的画像,这枯死的桃枝,还有眉间这点永不褪色的红,成了囚禁我的永恒刑具。

“陛下…时辰到了,该…该进药了。” 老太监福安佝偻着背,颤巍巍的声音从盘旋而上的塔梯口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他像这塔里的一缕幽魂,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这毫无意义的提醒。

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我甚至懒得转头,只从齿缝里挤出那个早已刻进骨髓的字:“滚。”

声音嘶哑粗粝,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这哪里还是当年在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那把燎原的烈火?如今只剩下一堆将熄未熄的余烬,靠着恨意和悔恨苟延残喘。

福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塔里重归死寂,只有风雪拍打窗棂的呜咽,还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再次看向画像。烛光在她细腻的眉眼间流淌,那抹朱砂红得惊心动魄。恍惚间,似乎又看见那双清亮的眸子,带着初遇时的惊惶与倔强,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和死亡的帷幕,直直望进我溃烂的灵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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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烂的泥土味、血腥气、还有新翻开的潮湿土腥,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弥漫在巨大的殉葬坑里。坑底横七竖八地叠着几十具身着素衣的尸体,大多是年轻女子,有些还在微微抽搐。起义军的弟兄们正骂骂咧咧地清理着,刀尖滴着血。

“头儿,坑边还有个喘气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粗声喊道。

我踩着黏腻的泥土走过去。坑沿的泥泞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污泥沾染了她的裙摆和脸颊,却掩不住那份惊心动魄的苍白。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长发散乱地贴在颈侧,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络腮胡的刀已经举起,刀锋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着寒光。

就在刀锋即将落下的刹那,那个蜷缩的身影忽然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寒潭,清澈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绝望,却没有一丝求饶的软弱。她的目光穿透了持刀的汉子,直直落在我脸上。然后,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