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糖画与书生
甜水胡同的清晨，总像一锅刚化开的麦芽糖——黏稠、滚烫，又带着不可抗拒的甜腥。煤火舌舔着锅底，糖稀咕嘟咕嘟冒泡，金黄的浆液翻滚出细碎的光斑，把青石板路映得斑驳陆离。空气里浮着桂花、焦糖和湿苔藓的混合气味，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盛满旧时光的酱缸。
刘素菲蹲在“糖霜铺子”门口的小木凳上，身子前倾。她手腕悬空，铜勺微倾，一缕金线般的糖浆顺着勺尖淌下，落在石板上，先是一只耳朵，再是半张圆脸——一只兔子渐渐成形。可惜最后一笔歪斜，兔脖子拧成个滑稽的弧度，倒像在偷偷打盹。
“啧，又歪了。”她小声嘀咕，用勺背轻敲兔颈，试图补救。糖浆凝成脆亮的壳，发出极轻的“嗒”声。
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穿过薄雾。沈砚之踩着青石板上的光斑而来，藏青长衫被晨风吹得微微鼓起，像一泓静止的湖水起了涟漪。他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略带倦意的眼睛。
刘素菲抬头的刹那，阳光恰好掠过檐角，在她睫毛上碎成金粉。她眯起眼，心里“咚”地一声：哟，这是哪家的少爷？通身书卷气。
“这位少爷，尝尝新出炉的桂花糖糕？”她忽然起身，声音脆亮得像檐角风铃，一块金黄糖糕已递到沈砚之面前。糖糕表皮凝着细密的桂花。
沈砚之猝不及防，下意识后退半步。书卷在他臂弯里轻轻颤动，像受惊的鸽。他皱眉，目光掠过糖糕——那甜香太浓烈，像要强行撬开他的记忆。祖母临终前，也曾把这样的糖糕塞进他掌心，温热的糖浆沾了他一手，黏糊糊的。
糖糕往前送了半寸，几乎碰到他唇角。她笑得狡黠，眼睛弯成两枚月牙：“少爷，趁热吃才甜呢。”
沈砚之忽然就失了言语。他接过糖糕，指尖触到一点微温——那是炉火余烬的温度，也是人间烟火的温度。轻咬一口，“嘎嘣”一声脆响，一颗松子炸开，甜里带涩。
他呛得咳嗽，耳尖泛红。刘素菲却笑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笑声在胡同里撞出回音，惊起檐下一群麻雀。她掏出手帕递过去，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兔子——正是方才那只歪脖子兔的孪生兄弟。
沈砚之擦嘴的动作一顿。他盯着那只兔子，仿佛看见自己童年画在窗棂上的涂鸦，被雨水晕开，又被阳光晒干，留下淡淡的、倔强的影子。
“您别嫌弃，”刘素菲歪头，辫梢扫过肩头，“绣得不好，好歹是亲手缝的。”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将手帕仔细折好，藏进贴胸的口袋。糖糕的甜还在舌尖徘徊。
“少爷这是找路？”刘素菲踮脚望他身后，胡同曲折如迷宫，“甜水胡同的路，可会咬生人的脚。”
沈砚之摩挲着书脊，终于开口，声音低而清：“在找……一处老宅。”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仿佛那名字一旦出口，就会惊动沉睡多年的旧时光。
刘素菲也不追问，只抬手一指：“那您顺着桂花香走，最浓的地方，或许就是您要找的。”她笑得像只刚偷到油的小狐狸，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