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阁内,万籁俱寂,唯有窗外细雨敲打芭蕉,沙沙作响,似有无尽的低语欲说还休。烬余夫人面前的乌木匣中,那枚沾染边关风沙与沉默守护的铜钱已被收起。
此刻,置于深绒之上的,是一沓泛黄的纸与一方旧帕。
那纸是最劣质的毛边纸,粗糙发黄,边缘被无数次的摩挲弄得起了毛边,脆薄得仿佛承载不住那上面千钧重的心事,一触即碎。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诗句,墨迹因年代久远而深浅不一,洇染出时光的泪痕。字迹起初歪斜稚拙,如同初学字的孩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抑制的颤抖;后期却渐趋流畅,甚至模仿出一种清隽风流、几可乱真的形貌,然而,那笔锋转折处细微的迟疑、那份过于用力的工整,以及偶尔失控泄露出本色的笨拙顿挫,却像无声的呐喊,泄露了书写者并非原主的那份深藏于模仿下的、惊心动魄的挣扎与痴妄。几乎每一张纸笺上都布满了交错的折痕——它们曾被狠狠揉成一团,仿佛欲将那份不应存在的情愫彻底碾碎抛弃,却又被一双颤抖的手,极其耐心地、一遍遍地抚平,如同抚平心上永难愈合的伤口。
在这沉重的情诗废稿之上,安静地叠放着一方棉帕。帕子亦是年岁久远,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许的磨损,却异常洁净,散发着一丝淡淡的、冷冽的皂角清香,仿佛被反复搓洗,欲洗净什么,又或是想留住什么。材质普通,绝非贵族小姐所用之绫罗上品,上面用青线绣着一株寥寥数笔的垂柳,枝条柔婉,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孤寂与守望的姿态。针脚细密匀称,可见绣者当时的专注与悄然倾注的心绪。
夫人的指尖先轻触那方旧帕,感受着棉布历经岁月洗涤后的柔软与略带粗砺的质感,仿佛能触摸到那段始于微末的温暖记忆。继而,她的指尖拂过那沓沉甸甸的、写满未寄之语的废稿纸,触碰到那些凹凸不平的折痕与微洇的墨迹,仿佛瞬间触及了一段横亘数十年、无声而炽热、几乎将灵魂燃尽的卑微守望,以及那最终沉入坟墓、永无回应的深情。
1 青葱惊鸿
晟朝,永熙年间。江南水乡,姑苏城。
春日的雨,来得急且密,淅淅沥沥,不成珠串,却如雾如烟,将天地笼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它敲打着蜿蜒的青石板路,洇湿了粉墙黛瓦,也模糊了朱门绣户与寻常巷陌的界限。柳府侧门外,一个年轻的驿卒勒住了胯下那匹同样疲惫的驽马。他身披一件泛白陈旧的蓑衣,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眉眼,水珠顺着宽大的笠檐成串滴落,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洼水。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带着经年奔波形成的干脆,落地时却尽量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门内的清静。他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四角都一丝不苟折好的信匣,仔细检查那油纸包毫无破损,泥水丝毫未侵,这才快步走向门房。
他叫陈驿,是姑苏驿馆最年轻的驿卒之一,负责柳府这一片的信件往来。柳家是姑苏有名的书香门第,虽非钟鸣鼎食的顶级权贵,却也清贵非常,门风雅静。陈驿沉默寡言,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做事却极稳妥可靠,递送信件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时间总是掐得恰到好处,既不急躁催逼,也绝不延误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