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他却觉得周身温暖如春,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那碗姜茶的滚烫暖意和那方帕子的柔软清香,成了他贫瘠青春里最珍贵、最明亮的一抹色彩,足以在他往后无数个孤身行走于风雨驿路的时刻,为他点亮一方温暖的天地,支撑他度过所有艰难险阻。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那株绣在帕上的垂柳,仿佛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悄然扎下了根。
2 鸿雁传书
自那日后,陈驿跑柳府跑得更勤了些。但凡有通往那个方向的信件,无论是否顺路,他总会想方设法揽过来。驿丞有时打趣他:“怎的,瞧上柳府哪位俏丫鬟了?跑得这般殷勤?”陈驿只是抿紧嘴唇,黝黑的脸膛微微泛红,低头整理着邮袋,闷声道:“没有的事,只是……顺路。”那“顺路”二字,说得极轻,仿佛怕被风吹散,又怕被自己心底的声音驳斥。
他依旧沉默寡言,交接信件时屏息凝神,动作轻捷得如同怕惊动露珠。他期待能听到门房老仆或多嘴的小丫鬟谈论起小姐,哪怕只是一句“小姐今日气色好些了”,或是“小姐新绣的花样真好看”,都能让他一整天脚步轻快,仿佛饮了醇酒。他更期待能再次远远看到那个身影,哪怕只是窗边一个模糊的侧影,或是偶尔穿过庭院时翩跹的衣角,都足以填补他漫长旅途中的所有空白,成为支撑他忍受风餐露宿、雨雪风霜的全部意义。
不久后,柳府寄往京城的书信果然明显频繁起来。不再是偶尔厚重的家书,而是固定每隔十日便有一封,雷打不动。信封是特制的洒金笺,细腻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清雅的馨香,上面的字迹娟秀灵动,如行云流水,一看便知是出自柳梢青之手。
收信人的地址,是京城国子监。寄与一位姓李的监生。
门房老仆与陈驿日渐熟稔,有时会一面登记信函,一面带着些许与有荣焉的炫耀,笑着念叨两句:“咱们小姐啊,和京城的李公子通信呢!李家与咱们老爷是世交,听说祖上还出过翰林呢!李公子本人更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学问好得很,人是顶顶俊俏风流,可是明年春闱状元的热门人选!啧啧,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真是天作之合,菩萨赐下的姻缘……”
陈驿默默地听着,手中的动作不停,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缓缓沉入冰冷的深潭。那点因频繁见面而悄然滋生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更不敢命名的微小火苗,尚未真正燃烧,便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只余下一点湿冷的灰烬,沉重地压在心底。原来如此。那般美好如皎月、清雅如幽兰的小姐,自然该配那等才华横溢、家世相当、前途无量的翩翩公子。而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负责传递他们锦书鸿雁的驿卒,是连接他们的一座桥,桥上繁花似锦,却无一朵属于他,桥下流水潺潺,淌过他荒芜的岸。
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口被深深封存的古井。只是每一次,当他从门房手中,或偶尔从她亲自伸出的纤纤玉手中,接过那封沉甸甸的、散发着幽香、写着“李公子亲启”的信时,他的动作会变得异乎寻常的轻柔、庄重。他会用最干净、最柔软的油布将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妥帖,放在皮质邮袋最内侧、最稳妥的夹层里,确保风雨不侵,尘泥不染,颠簸不损。那封信,于他而言,重逾千钧,承载着另一个男子的情思,更承载着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她的全部欢喜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