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完公文信函,门房老仆照例让他稍候,因府上小姐或有回信或绣品需寄往京中亲友处。陈驿便安静地退到檐下等候,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克制地投向庭院深处。
透过那扇月洞门和绵绵不绝的雨帘,可见庭院一角的小楼。二楼一扇雕花木窗半开着,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正临窗而坐,乌黑的发丝松松绾起,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她手执一卷书,微垂着头,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雨声风声都成了陪衬她的天籁。那是柳家的小姐,柳梢青。
陈驿并非第一次见到柳家小姐。他每月总要求了几次,十回里倒有七八回能见到她在窗边。有时是清晨,她对着窗外那株垂柳舒展身姿;有时是午后,她低头飞针走线,侧脸温柔;有时是傍晚,她只是托着腮,望着天边流云或院中花草,眉宇间笼着一丝极淡的、少女特有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愁。她总是安静的,像一幅晕染在宣纸上的水墨仕女图,美得不带侵略性,却足以让偶然瞥见的人心弦微动。
他不敢直视,每次都只飞快地、贪婪地瞥一眼,便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眼帘,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柔软而又沉重地撞了一下,咚咚直跳。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怕惊飞一只栖息的花蝶,然后更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浆草屑、早已湿透的靴尖,以及檐下被雨水滴出小坑的青石板。他是终日与风雨尘土为伴、奔波于途的驿卒,她是深闺中墨香浸染、锦绣堆里的小姐,云泥之别,他从未有过半分非分之想。只是觉得,能这样远远地、无人知晓地瞧上一眼,便像是漫长枯燥、风雨兼程的奔波路途上,意外窥见的一点微光,能无声地照亮心底许久,驱散那些独行时的孤寂与寒冷。
雨势毫无转小的迹象,风却更疾了些,卷着冰冷的雨丝蛮横地扑进檐下。陈驿下意识地将怀中的信匣又捂紧了些,用体温和蓑衣为其隔绝一切潮气,确保那份属于“她”的信件绝对安全。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猛地灌入,竟将门房老仆刚放在桌上、尚未及时收好的一封书信吹飞了出来!那信纸轻薄,用的是上好的薛涛笺,带着淡淡的粉色,此刻却如同受惊的蝶翼,打着旋儿便欲飘落院中浑浊的积水里。
“哎哟!我的信!”老仆惊呼一声,慌忙伸手去捞,却扑了个空。
陈驿想也未想,几乎是本能反应,一个箭步冲入冰凉的雨幕之中,疾追两步,目光死死锁住那飘摇的信笺。在那笺纸即将落水沾污的刹那,他猛地俯身,一个极其利落的抄手,将其稳稳捞入掌心!动作迅捷精准,显是常年奔波练就的反应。他自己却因前冲的惯性,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噗”一声溅起一片泥水,蓑衣下摆和裤腿瞬间湿透,泥泘不堪,狼狈万分。
他顾不上擦拭自己,也顾不上膝盖传来的钝痛,急忙摊开手掌检查那封信。万幸,只是边缘溅了几点泥星,主体部分尤其是那清秀的字迹,完好无损。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使命,这才站起身,也顾不得浑身湿透,先用干燥的蓑衣内侧仔细地、轻柔地吸去信笺上的水渍,仿佛对待一片羽毛,然后才双手捧着,郑重地递还给惊魂未定、连连拍着胸口的门房老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