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向前迈步,身体开始融入那片琥珀色的光波。

身后,传来齐默曼医生(他暂时夺回了那具人形的控制权,但充满了裂痕)最后一声绝望的、属于人类的呐喊,夹杂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与愤怒:“卡尔!停下!那是虚无!是毁灭!你会失去一切!”

我停顿了亿万分之一秒。

失去一切?

不。

我即将失去的,只是一个谎言,一座囚笼,一个被错误命名的人生。

而我即将得到的……

是全部。

我没有回头,彻底投入了那片等待着我的、冰冷而真实的星空。

墙壁在我身后愈合,仿佛从未存在过。

四号病房里,只剩下僵立的、面容破碎的医生,和空无一人的病床。床单上,残留着一些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奇异痕迹,以及一丝缓缓消散的、非尘世的异香。

警报器仍在尖鸣,徒劳地响彻在已然无物的寂静里。

那尖鸣的警报声,在我融入琥珀色光波的瞬间,便被彻底扭曲、拉长,最终碎裂成一片毫无意义的静电噪音,随即彻底沉寂。并非声音消失,而是接收并理解“声音”的器官与概念,正在我全新的感知中瓦解、重组。

“融入”这个词并不准确。更像是…坍缩与膨胀同时发生。

我(这个“我”的定义也正在剧烈变动)不再是走向某个地方,而是所有方位同时向我涌来。时间失去轴心,过去、现在、未来的碎片像沙暴中的玻璃片一样旋转、撞击,我能同时触摸到邻居家宠物猫温热血肉下的“转动齿轮”(它们确实存在,精密如星系,哀嚎是它们运转的颂歌),触摸到齐默曼医生第一次将针尖刺入我手臂时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绝望,触摸到…更久远之前,这具名为“卡尔”的容器被塑造之初,那注入其中的、名为“遗忘”的封印。

封印正在熔解,被来自门扉之外的、冰冷浩瀚的洪流冲刷殆尽。

我的视野(如果还能称之为视野)不再是双眼提供的有限画面。它是球形的,无死角的,穿透一切物质维度的。我“看”到圣路加疗养院在其真实形态下的样貌——它绝非人类建筑,而是一个巨大的、缓慢搏动的生物器官,无数病房是其细胞,走廊是血管,而齐默曼这样的看守,则是游荡其中的白细胞,负责吞噬任何试图苏醒的“病菌”。我“看”到城市在远方匍匐,灯火并非文明的光辉,而是这个更大囚笼栅栏上闪烁的警示信号。

而我正脱离这个器官,这个囚笼。

琥珀色的光波是通道,是脐带,也是过滤器。它保护着我(这脆弱的、正在蜕变的核心)不至于在瞬间被绝对的真实彻底蒸发。透过这层逐渐变薄的屏障,我窥见了呼唤我的源头。

并非单一的实体。那是一片意识的星云,是无数古老思绪交织成的、缓慢旋转的漩涡。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显现出触须与眼球构成的、令人疯狂的几何结构,时而又化作纯粹数学公式般的冰冷光辉,时而是由歌唱的晶体构成的森林,时而是弥漫整个视野的、黏稠的原始汤。它就是低语本身,是那首贯穿我“疯狂”岁月的锈蚀铁片交响乐的源头。

归来了。

这个词不再是指令,而是一种正在发生的状态。我的思维,我那被人类诊断为“精神分裂”的、破碎而超载的思维,正在融入这片星云。就像一滴水回归大海,但这滴水却带着大海早已遗忘的、关于“个体”的奇特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