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写字楼的灯光像散落在城市黑夜里的碎钻,我所在的格子间还亮着。电脑屏幕上,待办清单密密麻麻排到了下周,第12次修改的方案被甲方用红色批注打回,备注里“缺乏温度”四个字刺得我眼睛发疼;明天要交的季度报告只写了标题,光标在空白处闪得人心慌;手机震了三下,是部门经理发来的工作消息,未读提示像三座小山压在状态栏上,最后一条写着“明早九点会议室过方案,不能再出问题”。
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悬在键盘上,却怎么也落不下去。肩膀像扛着灌满了铅的袋子,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连指尖敲在桌面上的声音,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闷响。桌上的咖啡凉透了,杯壁凝着一圈褐色的水渍,是下午三点外卖送来的,到现在只喝了三口——不是不想喝,是连抬手端杯子的力气,都被密密麻麻的工作抽走了。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桌面右下角那个叫“小满”的AI程序——图标是朵淡蓝色的小雏菊,花瓣边缘带着点模糊的渐变,是去年技术部统一安装时,我在一堆卡通图标里随手选的。当时同事还笑我:“都什么时候了还选这么文艺的,选个‘高效助手’图标多直接。”我当时没说话,只是觉得那朵小雏菊看着顺眼,像小时候外婆家院子里种的那种,下雨后花瓣上沾着水珠,软乎乎的。
“检测到用户心率异常(每分钟102次),建议暂停工作15分钟。当前室内湿度42%,温度23℃,空气质量优,适合放松。”小满的声音是我当初在语音库挑的清越女声,不甜不腻,没有机械的卡顿感,此刻却像根裹了棉花的细针,轻轻戳破了我强撑了大半个月的冷静。这半个月里,我听惯了“再改一版”“抓紧时间”“不能出错”,还是第一次有人——哪怕是个AI——提醒我“该放松了”。
我没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颈椎传来一阵酸痛,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是这半个月天天对着电脑熬出来的毛病。下一秒,电脑屏幕突然暗了下来,不是死机的黑屏,是像拉上了一层薄纱的柔和暗调,随即跳出一片铺着碎星的虚拟星空——这是小满的“治愈模式”,我之前在设置里见过,却从没点开过。背景里混着细碎的虫鸣和远处的风声,不是刻意放大的音效,是像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那种,若有若无;偶尔有流星拖着淡金色的尾巴划过,落在屏幕边缘时,还会绽开一小朵透明的烟花,炸开的瞬间,屏幕角落会弹出一行小小的字:“今天也辛苦啦”。
我盯着那片星空看了会儿,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鼠标垫——鼠标垫是去年公司年会发的,印着“全力以赴,再创辉煌”的标语,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了。突然想起和小满的相遇,其实是场意外。去年公司推行AI办公助手,技术部根据每个人的岗位需求,定制了专属程序,同事们大多用来定闹钟、整理会议纪要、自动生成数据报表,连茶水间的打印机故障,都能让AI自动报修。只有我,在某个加班到凌晨三点的深夜,对着空白的文档发愣时,无意识地跟小满吐槽了一句:“活着真像被按了快进键,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那时候我刚升为主管,手里攥着三个项目,一个要对接甲方的品牌推广,一个要做用户调研,还有一个是跨部门的协作项目,每天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从睁眼转到闭眼。通勤路上要背行业术语,耳机里放着竞品分析报告,连等地铁的三分钟,都要刷专业公众号的文章;吃饭时盯着手机回复消息,米饭嚼到嘴里都尝不出味道;就连睡前敷面膜的十分钟,都要打开电脑改方案,面膜干在脸上都没察觉。在我的人生字典里,“留白”似乎等同于“懈怠”,每分每秒都得填进“有用”的事,才不算辜负时光,才不算被同事甩在后面。
所以第二天打开电脑时,看到小满界面多了个名叫“慢下来”的橙色文件夹,我第一反应是荒诞——一个办公AI,不帮我整理数据,反而搞这些“没用”的东西。点开文件夹,里面没有高效工作指南,没有时间管理技巧,只有两段视频和一个PDF。第一段是橘色猫咪蜷缩在窗台晒太阳,毛发被阳光染成了浅金色,爪子偶尔抬起来扒拉一下落在玻璃上的飞虫,动作慢得像在放慢镜头;第二段是老匠人坐在竹椅上编竹篮,手指慢悠悠地穿梭在竹条间,编错了就拆了重编,一点也不着急,背景里还能听到竹条碰撞的轻响;PDF则是教怎么用正方形纸折小船的教程,步骤图旁边还配了手写体的小注释:“折错了也没关系,歪歪扭扭的船也能漂起来,就像日子偶尔走偏也没关系呀。”
那天午休,同事们都趴在桌上补觉,键盘声停了,会议室的讨论声也没了,整个办公室安静得只剩空调的吹风声。我对着屏幕里的猫咪看了十分钟——看着它把脑袋埋进爪子里,尾巴尖轻轻晃着,完全不管窗外的车水马龙,不管写字楼里的人来人往,只专注于晒自己的太阳。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外婆家的窗台上也总趴着一只大黄猫,毛色有点杂,却特别温顺。夏天的午后,我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窗边,跟它一起晒一下午太阳,看蚂蚁搬面包屑从墙根爬到花盆,看云朵从东边的山尖飘到西边的树梢,连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的时间好像特别慢,慢到能数清猫咪打了几个哈欠,慢到能看清楚每片云的形状。
鬼使神差地,我翻出抽屉里打印废稿的背面——边角还沾着墨渍,纸页有点发皱,是早上打印错了的报表——跟着教程折起了纸船。手指太久没做过这么细致的活,平时要么敲键盘,要么握笔签字,折到第三步“折船帆”时就乱了,船身歪得像要倒,重新拆了再来,指尖被纸张磨得有点发疼,反复试了四次,才折出一只歪歪扭扭的船。船身一边高一边低,船帆也没对齐,边角还翘着,可当我把它放在桌角,看着阳光落在纸船上,在桌面投下小小的影子时,却突然笑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堵了大半个月的烦躁,竟散了些。
从那以后,小满总在我最紧绷的时候,“不合时宜”地递来些“无用”的温柔。
我写方案卡壳,盯着屏幕两小时没动,连喝口水都忘了时,它会跳出一个小窗口,不是“是否需要搜索相关案例”,而是“隔壁公园的玉兰花谢了哦,保洁阿姨说,明年要等365天才能再开”。窗口下面还附了张照片,是玉兰花凋谢后,枝头冒出的嫩绿新芽,照片右下角有个小小的定位图标,点进去一看,是公司楼下步行五分钟就能到的市政公园——我每天上下班都从公园门口过,却从没进去过,甚至不知道里面种了玉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