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像是被遗忘在世界角落的一块旧补丁,灰扑扑的土路蜿蜒在丘陵之间,两旁是低矮的砖房,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是有气无力的。连狗叫都显得稀稀拉拉,透着一种被漫长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倦怠。唯一鲜亮的,是村口那棵不知道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枝干虬结如龙,郁郁葱葱的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荫蔽。
荫蔽底下,压着一口井。
井口是整块的青石板,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却透着一股子冰冷死气。石板上刻着些模糊扭曲的符文,深深浅浅,像是某种未知生物爬过留下的痕迹,又像是极度痛苦的人挣扎时刻下的绝望记号,被岁月侵蚀得难以辨认。石板中间凿了个圆洞,边缘光滑得反常,仿佛被什么东西经年累月地摩擦过。吊桶的绳索早就烂没了,只剩几缕腐朽发黑的麻丝软软地垂着,偶尔随风晃动一下。井沿一圈总是湿漉漉、滑腻腻的,长满了墨绿色、近乎发黑的厚实苔藓,用手一按,能沁出冰凉的粘液。这里终年散发着一股陈年老墓才有的、土腥和水锈混杂的阴湿气,离得稍近些,那股味道就往鼻子里钻,让人心头莫名发沉。
这就是我们村的老井。打我记事起,它就被封着,不是用铁锁和官方的封条,是用一种更牢固的东西——村里人刻在骨头里的、代代相传的畏惧。它就在那儿,沉默地存在于每个村民的日常轨迹里,却又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彻底无视,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招来不祥。
我叫陈灰,在省城念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信的是逻辑、数据和代码构建的世界。除了过年,平时基本不回来。城市里昼夜不息的霓虹、高速运转的网络、理性至上的氛围,才让我觉得自在。这次是奶奶病了,电话里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嘶哑破碎,却死活不肯去镇上的医院,颠来倒去就是那句:“灰娃子,回来,你得回来看看……” 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固执和惊惶。我没辙,心里也确实放心不下,只好向学校请了假,踏上了回村的班车。
班车吭哧吭哧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颠簸,窗外的景色熟悉又令人莫名压抑。离村口还有老远,就能看见那棵老槐树张牙舞爪的巨大树冠,像一片顽固的、绿色的阴云笼罩在村子上空。
下车,拖着行李箱走在坑洼的土路上,轮子在石头和土坑间磕磕绊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地投在土地上。空气里飘着烧柴火的味道、牲口棚的粪味,还混合着一种说不清的、沉闷的腐朽气息。
越靠近村口,那股熟悉的、阴冷的土腥味就越发明显。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
快到老井时,我下意识地顿了顿脚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线横在那里。
槐树的影子黑沉沉地压下来,把那口井完全裹在里头,光线很难透进去。一阵小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那声音不像是生机勃勃,反而像是无数只手掌在暗中窸窣摩擦。
就在这自然的声响间隙里,我好像……听到了点别的什么声音?
从那井口的方向,极其微弱地飘来。
断断续续,若有似无。
像是……有个女人在底下哼歌?
调子古怪得很,咿咿呀呀,不成曲调,声音又尖又细,飘忽不定,像是用指甲盖在生锈的铁皮上轻轻刮擦,又像是有人隔着厚厚的棉被呜咽,听得人后颈窝一阵阵发凉,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