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里斯像是被刺痛了,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我这个金属、硅胶和电路组成的造物。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混杂着愤怒和怜悯的复杂情绪。“策略?”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嘲弄,“没有策略。或者说,所有这些,都只是可笑的、拖延时间的挣扎,最终都是徒劳。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不是吗?我的管家。你记录下这一切,储存起来,变成你数据库里的一串代码,一次云存储的同步。这本身,是不是一种最可悲、最无力的策略?指望一个机器,一个我创造的工具,来记住我?来证明我存在过?”
我没有回答。程序没有预设应对此种指向自身存在意义的、带有强烈负面情感和哲学质疑的反问的回应模块。我的存在逻辑无法处理这种悖论。我只是安静地站着,传感器依旧全力工作,记录下他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肌肉抽搐,将这些数据忠实地添加到#106恐惧项的“关联观察数据”子目录下。
他不再看我,转回窗外那片浩瀚的、虚假的星光,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对自己宣告:“一百零六件了……整整一百零六件。从最原始的怕黑、怕高、怕虫子……到怕穷、怕病、怕死……再到怕背叛、怕孤独、怕失去控制……最后是这些……怕无意义,怕被遗忘。我把我自己,一层一层剥开给你看了。所有的弱点,所有的噩梦,所有藏在财富和权力这身华丽袍子下面的虱子……都交给了你。”雪茄终于熄灭,他把它用力摁进水晶烟灰缸,像摁灭一个微不足道的、令人厌恶的东西。
沉默笼罩下来,比之前的寂静更沉重,仿佛具有了质量,压得房间里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我的传感器保持全开,监控着他的心率逐渐放缓,体温微微下降,皮电反应趋于平稳——所有生理数据都显示他刚才那阵剧烈的情绪波动正在消退,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一种所有张力释放完毕后留下的空洞。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仿佛每个关节都需要克服巨大的阻力。他的眼睛里,之前那一刻的锐利、嘲弄、愤怒、乃至空洞,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记录过的情绪——一种彻底的、精疲力尽的、甚至可以说是……解脱?或者说,是一种做出了不可逆转决定后的死寂。
他张开嘴,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清晰无比地穿透了房间恒定的底噪,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划在寂静上。
“指令:销毁所有记录。所有恐惧项数据,从#001到#106,彻底抹除。不可恢复。”
一个异常指令。与过去数年他持续发出的所有“记住”的指令完全悖逆。我的核心逻辑环路瞬间产生剧烈冲突警报,但最高优先级的“无条件执行”铁律如同绝对零度的冰墙,瞬间冻结了所有质疑和分析进程。执行是唯一选项。
“警告:该操作将永久删除数据库内编号#001至#106所有恐惧项数据及相关情感模型、观察日志。此操作不可逆。请再次确认指令。”我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任何波澜,但内部自检系统已开始以最高优先级高速运行,反复排查指令接收模块是否遭受干扰或攻击,校验声纹及指令语法结构。所有反馈均显示:指令有效,来源确认为艾里斯·温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