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的父亲,陈大山

我的父亲,叫陈大山。

他的手,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那是一双和我娘林晚星完全不同的手,宽大、粗糙,指节上布满了深褐色的硬茧,像老树盘结的根。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劣质旱烟混合的味儿。

这双手,会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从破了洞的棉袄里掏出一颗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糖,笨拙地剥开黏腻的糖纸,塞进我嘴里。那股廉价的甜,能从舌尖一直暖到胃里。

但这双手,也会在喝多了“烧刀子”的夜里,攥成石头一样的拳头。那时候,我就知道,该躲到吱呀作响的木床底下,用被子蒙住头,学着娘教我的样子,数天上的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数到一百颗的时候,外面的声音通常就停了。

我们家在锅底村,村子就跟它的名字一样,陷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大坑里。村里的人说,从山顶往下看,我们这几十户人家,就像一锅煮烂了的杂烩,冒着歪歪扭扭的炊烟,一辈子也翻不出这个锅底。

陈大山是锅底村的鳏夫。村里的长舌妇说,他的第一任老婆是被他打跑的。但我记事起,家里就只有他、我,和我娘林晚星。

娘的名字真好听,像书里写的那样。但陈大山从不这么叫她,他总是“哎”、“婆娘”、“孩儿他妈”地喊。只有我,会在心里,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林晚星”这三个字。

那是娘教我的。

我们家是村里最东头的一间土坯房,一推开门,就是一股散不掉的霉味和柴火味。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堂屋墙上挂着的一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咧着嘴笑,牙齿很白。陈大山说,那是他娘,也就是我奶奶。

可我知道,家里最珍贵的,其实是娘藏在床板夹层里的那本《新华字典》。

那本字典的红色封皮已经磨得发白,边角卷了起来,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林晚星”三个字。每一个夜晚,等陈大山鼾声如雷的时候,娘就会点亮那盏昏暗的煤油灯,把我抱在怀里,用她那双和我完全不同的,纤细、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着字典上的字,一个一个地教我。

“阿禾,”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蒲公英,“这个字,念‘海’。大海,就是很大很大的水,比我们村口的河大一万倍,一望无际,是蓝色的。”

“蓝色?”我仰起头,看着她。我的世界里,只有山的青色,土地的黄色,和天空偶尔的灰白色。

“嗯,像最干净的琉璃。”她说着,眼睛会望向那扇小小的、糊着塑料布的窗户,仿佛能穿透这无尽的黑夜和重重大山,看到那片她口中的海。

她的手很凉,常年都是冰的。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因为她一直在咳嗽。那咳嗽声,一开始是细微的,压抑的,后来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陈大山会不耐烦地吼:“咳咳咳,咳死你算了!丧门星!”

每当这时,娘就会死死地捂住嘴,把所有的声音都咽回肚子里,只有瘦削的肩膀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而我,就会悄悄爬过去,用我小小的手,学着她安慰我的样子,轻轻拍着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