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打开那个随身的、边角磨损得厉害的旧行李箱——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最底层,几件旧衣服下面,埋着一个用厚实的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的动作变得迟滞,手指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揭开那泛黄发脆的油布。

仿佛不是在拆一个包裹,而是在剥离一段凝固了十年、粘着血肉的伤疤。

油布彻底打开。

露出底下那纸同样泛黄、边角被粗糙粘合过的通知书。

「县第一高级中学录取通知书」。

「李向阳」三个字,模糊又清晰,像刻上去的。

粘合的疤痕蜿蜒扭曲,是当年少年绝望之下撕碎又凭着一股说不清的执念,在无数个深夜就着昏黄的灯光,用偷来的胶水,一点一点拼凑回来的。

那粗糙的粘合手艺,让每一个字都显得痛苦而挣扎。

通知书旁边,安静地躺着一小块更黄、更脆的纸片。

是一张早已褪成淡褐色的「卖血单」。

姓名:李青山。关系:父子。

日期就在他收到通知书后的第三天。

金额五十元。

冰冷的月光照在这两样东西上,它们无声地躺在桌上,却比世上任何喧嚣更能撕裂时空。

李向阳的指尖极轻、极轻地拂过父亲的名字,拂过那刺目的「五十元」,拂过通知书上自己名字的裂痕。

十年光阴,亿万财富,衣锦还乡的风光,老支红的眼眶和道歉……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在这片生养他又抛弃他的土地的黑夜里,褪尽了所有浮华。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人生的断崖边,脚下是父亲佝偻的背影和卖血换来的微薄希望,身后是全村的嗤笑与冰冷的断言——「朽木不可雕」。

那纸通知书,不再是通往未来的凭证,而成了一道鲜红的诅咒,刻着父亲的屈辱和他的绝望。

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他躲在村后的河沟里,像一头受伤的幼兽,把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纸撕得粉碎,扬手撒进浑浊的河水里。碎片打着旋,被水流卷着,眨眼就没了踪影。

可下一刻,他又像疯了一样,猛地扎进河里,不顾一切地摸索、打捞,在淤泥和水草间,把那些已被浸湿、揉烂的碎片,一片,一片,珍而又重地捞回来。

第二天天不亮,他把那包沉甸甸的、滴着泥水的碎片揣进怀里,背起一个打着补丁的破包,里面装着两件干硬的窝头,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没有告别。

绿皮火车拥挤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劣质泡面的味道。他蜷缩在厕所旁的角落里,紧紧抱着那个破包,怀里的通知书碎片硌得胸口生疼。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陌生的田野和村庄。

他闭上眼,是父亲得知他落榜后一夜灰白的头发,是老支书敲着烟杆嗤笑「李家坟头没长那棵蒿子」,是母亲偷偷塞进他包里的、带着体温的几毛零钱……

「哐当哐当」,火车轰鸣着,载着一个少年被撕碎的梦想和一无所有的决绝,驶向未知的、冰冷的南方。

4.南方

广州火车站人潮汹涌,李向阳被人流推挤着出了站,茫然地站在广场上,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大楼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一切都陌生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