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落下。

她终于抬眼看他。他的痛苦那么赤裸,那么巨大,像海啸一样扑过来,几乎要将她碾碎、淹没。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平静。

她看到过他多少次为这个病蜷缩起身体,冷汗浸透睡衣;看过他一次次走进诊室,眼里带着希冀又一次次黯淡下来;看过他偷偷查阅各种偏方,皱着眉头灌下一碗碗苦药;看过他对着朋友孩子的照片,露出那种掩饰不住的羡慕和落寞。

他说:“遥遥,我们试试这个新疗法。”

他说:“别怕,老婆,医生说情况稳定的。”

他说:“等我再好一点,我们要个孩子。”

每一次,她都点头,说“好”,说“不急”,说“你最重要”。

而现在,她坐在这里,因为“孩子”,要离开他。

路遥垂下眼睛,伸手拿过桌上那支预先放好的笔。冰凉的笔杆握在手里,有一瞬间的滑腻,几乎抓不住。她拔开笔帽,在女方签字栏那里,落下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力透纸背。

像在用刀刻下终结。

她把签好字的笔和协议,轻轻推到他面前。

这个动作彻底击碎了他。所有愤怒、质问、不甘,都从他那张英俊却因疾病和此刻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绝望。他看着她,像是从未认识过她。

然后,他猛地转身,肩膀撞到了餐边柜,上面摆着的一个陶瓷娃娃晃了晃,掉下来,“啪”一声摔得粉碎。他看也没看,一把拉开门,冲进了夜色里。

防盗门在他身后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抖。

哐当——

世界死寂。

只有玄关地板上他匆忙间滴落的几滴雨水(或者是别的什么),在灯下幽幽反着光。

路遥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失去温度的雕塑。

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再没有车灯扫过,直到那辆熟悉的引擎声彻底消失在城市的噪音底层。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倾下身,额头抵住冰冷油腻的桌面,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濒死般的抽气。

过了半晌,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

她起身,走到书房,打开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钥匙转动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子里显得异常清晰。里面很空,只有一沓装订好的文件。

最上面一页,是某知名医院遗传咨询科的报告单。

她拿起那沓纸,回到餐厅,在刚才的位置坐下。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看那些复杂的基因图谱、概率分析、冷冰冰的医学术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眼底,钉入她脑海。

医生冷静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陈女士,您丈夫所患的强直性脊柱炎与特定的HLA-B27基因高度相关……存在明确的遗传倾向……后代罹患此病或相关脊柱关节病的风险显著高于人群平均水平……目前技术无法进行胚胎筛选……意味着孩子很可能……”

“……意味着孩子很可能终生承受难以想象的疼痛和功能障碍……”

她当时坐在诊室冰冷的塑料椅子上,感觉全身的血液一点点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