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拖出好几个大纸箱,机械地、麻木地分类,装箱。不是清点财产,像是在收殓一具巨大的、名为“过往”的尸体。
搬到书房时,她的目光落在那个锁着的抽屉上。胃部又开始抽搐。里面已经空了,所有的报告、所有的证据都已经被她吞吃入腹,成了她一个人终身携带的毒。她拉开抽屉,最底层躺着一本旧相册。
鬼使神差地,她拿了出来。
相册封面是柔软的皮革,已经有些磨损。翻开第一页,是大学时代。照片上的陈锋穿着篮球服,满头大汗,搂着穿着裙子的她,对着镜头笑得肆无忌惮,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年轻飞扬的眉梢。那时候,他的背脊挺直,奔跑起来像一阵风。
“遥遥,快看!我赢了比赛!奖品送你!”他举着一个丑丑的毛绒玩具,塞进她怀里。
她记得那天阳光的味道,记得他汗水的气息,记得自己心跳如鼓。
一页页翻过去。毕业典礼,他穿着学士服,偷偷在校长讲话时冲她做鬼脸;第一次租房子,那个狭小却充满憧憬的厨房里,他们手忙脚乱地煮糊了一锅面条,最后笑着抱在一起;他第一次拿到项目奖金,带她去吃很贵的餐厅,戒指藏在甜点里,他单膝跪地,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遥遥,嫁给我。以后……以后我会让你过最好的生活,我们生两个小孩,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照片上的他,眼睛亮得惊人,满是對未來的篤定和渴望。
再往后,照片渐渐少了。他的笑容里开始掺入别的东西。公司起步的压力,频繁的应酬,还有……那悄然来袭、最初被误以为是劳累过度的隐痛。
有一张照片,是在医院的走廊拍的。他做完一次治疗,脸色苍白,靠在墙上,却还是努力对着镜头挤出一個笑,伸手比了个“V”。
“没事,小毛病。医生说控制得好没问题。”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把她所有的不安和心疼都挡回去。
她手指抚过照片上他瘦削下去的脸颊。就是从那时起,他要孩子的心愿变得愈发强烈,近乎执拗。好像有一个孩子,就能证明他依然是强大的,能打破疾病的诅咒,能给他们看似正在被无形之力拖拽下沉的生活,一个稳固的、充满希望的锚点。
而她,每次都只能点头,说“好”,把所有的恐惧和那份该死的遗传报告,死死摁在心底最深处。
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是去年他生日。她给他订了蛋糕,插上蜡烛。他闭着眼许愿,烛光映着他眼角的细纹和略显疲惫的轮廓。她当时偷偷拍了下来。
他许了什么愿?她用脚趾头都想得到。
胃里的纸团又一次翻滚起来,带着绝望的酸水涌到喉头。她猛地合上相册,像被烫到一样把它丢进标着“杂物”的纸箱里,几乎是仓皇地盖上了箱盖。
不能再看了。
每多看一眼,都是在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捅一刀,都是在质疑自己那个残忍的决定——离开他,让他恨她,总好过将来,他看着一个可能被病痛折磨的孩子,眼里充满无法挽回的痛苦和自责。那种痛苦,会比离婚沉重千倍万倍。
她宁愿他恨她。恨是一种多么简单直接的情绪。
收拾完,天已经蒙蒙亮。几个大纸箱堆在玄关,像一座沉默的坟。屋子里骤然空荡下来,空气里飘浮着灰尘和一种无依无靠的虚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