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黑焰
炉城四面皆墙。
墙上垂下成串的铁牌,密密刻着名字,像雨城心里有一座炉,叫延生这炉鼎高耸入云,铸铁厚重,外壁上盘踞着一条金龙,龙鳞锋锐。昼夜间有火,却不见火色,只有风一样的轰鸣,仿佛在胸腔里呼吸。
在炉的影子里,有薄薄的书:《供岁簿》。簿上记人一生的“供岁”——每人每月,献上自己的一小撮时光,投进炉里,换取将来的一小撮安宁。
簿背后的小字很细:将来,以当时之法度为准。没有人细看那行字。
风大,火响,人忙。
第一章:石契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带我去石库,领一间屋。
石库的大堂铺着白石,四壁嵌着镜,镜里人影叠着人影。
管事笑道:“少年有为,先领屋后‘供’,自此风雨不侵。”我在石案上按下名字,石契沉得像钉子,稳稳落进日子里。回家的路上,父亲随口说:“有了屋,才像有了明天。”
我看见街角立着小鼓,鼓皮绷得发干。
每过一段时辰,守炉军便敲三下,提醒众人——今日之供,不可少。自此,家里每月按时把“供岁”送到炉城的门。那是一袋袋细沙似的东西。看不见,却沉。
母亲把袋口勒紧,说:“勒紧,勒紧,不然风会吹走我们的老年。”
她把“老年”说得像一只逃得快的鸟。
第二章:轮契
屋有了,父亲还想要一辆铜辀。
“城北修了新道,有车就能去更远的工棚,做更多的工。”父亲说。我们去辀局领了轮契。轮契比石契薄,字却更多。
管事笑得像风,说:“少年多劳多得,万事皆好。只是要记得——每月的供岁之外,再添些‘行供’,道才会一直通。”父亲点头如捣蒜。
我盯着契末尾的小字:若遇天时改,息随法度调。
那天回家,母亲用布包裹两纸契,放在枕内,说:“睡在契上,心才不慌。”
我半夜醒来,觉得枕头硬得像石,梦里头枕在炉上,耳边尽是轰鸣。
第三章:簿吏
我进了簿房,做抄写的——簿吏。
屋里常年暗,只有一盏青灯。灯下摆三样东西:《供岁簿》、《轮行簿》、《石屋簿》。我抄字,抄得手指也像笔。
同房的女吏叫阿秦。她写得快,眼也快,总在小字处多停一瞬。她指给我看:“看,今季‘供岁’的底线又下了半尺——说是‘为安稳计’,叫‘延龄令’。”我问:“延谁的龄?”
她笑,笑声轻得像落灰
抄到夜深,青灯呼噜噜喘,窗外黑焰不息。阿秦忽然压低了声气:“听说今年又要出海,采浪音。”
“浪音能炼吗?”
“炼不炼得出不要紧,出海的人多,就显得炉旺。”她说完,给灯添油。我看见她指尖油亮,又想起供岁簿上的小字,觉得天下小字都很凉。
第四章:养井
炉城东有一口养井。
听说只要按时往井里注水,将来老了,井会把水还给你,还会多出一点。
老人围井听讲,讲的人穿青衣,腰间系银尺,叫算历官。他把银尺在井沿上比,笑道:“今年井沿又高了些,大家要注得更勤,免得将来舀不上来。”老人点头如捣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