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笑:“簿要清爽,才好看。旧账在炉里。”他指指城心那座炉。黑焰像黑水一样翻,翻出一阵阵热,热里夹着轻轻的焦味。
夜里我做梦,梦见整座城把簿撕成条,投进炉里。火里有字,字里有喘息。
醒来时,枕头硬得像石。
第九章:借骨
父亲的骨头终于软了。
辀局的催告贴在门上,说轮契的“行供”未满,须延三纪。
石库也来人,说屋契须与行供一起延。父亲看着我,不说话。母亲也看着我,不说话。阿秦从门口经过,留下一句话:“借骨吧。”
原来城里开了新的法:借骨。
把将来的骨头先借一点来用,今日之供可以宽些。借骨的文书很薄,只有一句小字:
若遇天时改,骨随法度调。
父亲的背忽然直了些,好像人又年轻了一点。
母亲却从那天起夜里咳,咳得像有一小捧灰堵在嗓子里。
第十章:灰宴
城设灰宴,谢火德。
大广场上摆了几百张桌,桌上一道菜叫井羹,说是取自养井的“头水”。大家举碗,齐声道谢。
我端起碗,只嗅到一股铁味。
父亲喝得很快,一碗接一碗,脸上泛出少年时的红。他回家路上对我说:“看吧,井里真有水。”
到了门口,他忽然坐下,再也没站起来。
辀局的人第二天按铃,说:“行供未满,骨须再延。”我把门关上,门背后的石契像山。
母亲在屋里轻轻说:“骨都有借期,命却没有。”
第三天,我去簿房给父亲销名。上官递给我一枚章:供岁已尽。
章落在纸上,像落在心尖。我忽然想笑,又笑不出来。
第十一章:风城
白新城的消息多久传来一次。他们说白新的屋墙更白,井沿更高,炉更静,不像我们这边轰鸣。
有一年,白新城忽然把某类人的行供加了一倍,说他们先前走得快,现在要多走一段。这件事被写进白新令,贴在城门口的白墙上。
阿秦看着,轻声说:“白不等于亮。”
我问:“那等于什么?”
“等于看得不真。”
后来白新城来人,挂了两面旗,一面写稳,一面写久。
风吹过,旗子贴在白墙上,像两张贴得太紧的脸。
第十二章:旧友
阿秦托我去看一个人——郭升。
她说:“他当年守过炉,后来不守了。”
我去城南见他。
郭升骨瘦,眼神却像青灯。他指指炉的方向:“那火不在那儿,在人心里。”
“怎样熄?”
“心凉,火就熄。可心凉了,人也就活得像灰。”他笑了一下:
“你看,我就是灰。”
我握住他瘦得像线的手,想问很多,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后悔吗?”
他摇头:“火里有我的名字。不后悔,就是没法回头。”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城里的孩子在练写字。先生教他们在纸上写:“将来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