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攥着那个冰冷的水壶,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要把它滑脱。岩缝外的催促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李云龙的咆哮带着刀锋般的焦灼:“孔二愣子!死里面了?!说话!到底有没有路?!”
孔捷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那个烫手的水壶狠狠塞进自己破烂棉袄最里层的暗袋,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肉,激得他浑身一哆嗦。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那股几乎将他淹没的不祥预感,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激动,冲着岩缝外喊道:“有路!老李!真有路!能走!还他娘的是上坡路!快!快进来!”
他一边喊着,一边迅速退出岩缝,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发现生路”的惊喜表情,但眼神深处那抹惊惶和凝重,却瞒不过朝夕相处的丁伟和老班长。
“太好了!”赵小花和小翠忍不住低低欢呼一声,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小胖墩激动地挥舞了一下他的大菜刀,差点削到旁边一个战士的耳朵。
“有路就好!快!都动起来!”丁伟立刻招呼着还能动弹的战士,“把重伤员抬稳了!轻伤的互相扶着!老班长,您带小胖墩他们几个先探进去!注意脚下!”
李云龙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因为这“好消息”略微松弛了那么一丝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再次蹲下身,动作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刚刚被赵小花简单处理过伤口、依旧昏迷不醒的林烽重新甩到自己宽厚的背上。破布条再次死死勒紧,林烽闷哼一声,似乎被剧痛刺激得恢复了一丝意识,眼皮痛苦地颤动了几下。
“小兔崽子,命还挺硬!给老子撑住了!”李云龙低声骂了一句,更像是给自己打气。他反手拔出背后那柄饮血无数的大砍刀,刀锋在穿过岩缝的微弱天光下闪着冷冽的寒芒,指向那幽深黑暗的缝隙,“孔二愣子!头前带路!老丁!殿后!走!”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被未知前路勾起的、渺茫的希望,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侧身挤进那道狭窄、潮湿、散发着霉腐气息的岩缝。
孔捷走在最前面,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李云龙背上那个昏迷的林烽,更不敢去摸怀里那个冰冷坚硬、如同毒蛇般盘踞的水壶。那条隐秘的小径在昏暗的光线下向前延伸,荒草和湿滑的苔藓覆盖着脚下的碎石。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水壶上的异国字母,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探路上,手中的木棍不停地戳打着前方的草丛和地面,警惕着可能的陷阱和毒虫。
队伍在狭窄崎岖的小径上艰难地向上攀爬。坡度不算特别陡峭,但对于这群早已耗尽体力、伤痕累累的人来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重伤员的呻吟,粗重的喘息,以及身体摩擦植被发出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绝望的行军曲。气氛压抑得如同灌满了铅。
不知爬了多久,头顶的植被渐渐稀疏,一丝久违的、带着寒意的天光洒落下来。前方豁然开朗——他们终于爬上了这道隐秘山脊的顶部!
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怪石嶙峋的山梁。视野极好,可以清晰地俯瞰到他们刚刚亡命奔逃出来的那片被炮火蹂躏过的焦黑河谷,以及更远处笼罩在铅灰色阴云下的起伏丘陵。凛冽的山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停!…隐蔽!”李云龙喘着粗气,背靠着一块巨大的风化石柱,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林烽放了下来,让他靠坐在石柱根部。林烽依旧昏迷着,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赵小花和小翠立刻围了上去,用破布沾着所剩无几的清水,小心地擦拭他嘴角和胸前的血迹。
李云龙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垢,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山梁下方。暂时没有追兵的踪影。他稍微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一片黏腻冰凉——全是林烽伤口渗出的血水,被冷风一吹,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娘的,跟背了个血葫芦似的…”李云龙低声骂了一句,随即目光转向正在清点人数的孔捷和检查弹药的丁伟,“咋样?”
孔捷的脸色依旧难看,他拖着伤腿走到李云龙身边,声音低沉:“人都齐了…暂时安全。”他没提水壶的事,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个硬物所在的位置。
丁伟走了过来,手里掂量着最后两个驳壳枪弹匣,还有小胖墩郑重交上来的那两颗边区造手榴弹,苦笑一声:“老李,家底…就这么点了。真要碰上硬茬子,撑不了两分钟。”
李云龙的脸瞬间又黑了下去,烦躁地抓了抓头皮,钢针般的短发茬扎着手心。他目光扫过周围:疲惫不堪、眼神麻木的战士们;靠在一起互相取暖、瑟瑟发抖的童子军;躺在冰冷石头上、气息奄奄的重伤员;还有那个昏迷不醒、随时可能咽气的林烽…以及老班长紧紧护在怀里、那瘪得可怜的面袋子。
绝望的气息,在这开阔的山梁上,被凛冽的山风吹得更加刺骨。
“操他姥姥的!”李云龙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石头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拳头瞬间红肿起来,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无处发泄的暴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天大地大,往哪走?!林烽!林烽!你他娘的给老子醒醒!”他几步跨到林烽身边,蹲下身,几乎是吼着,用力摇晃着林烽的肩膀。
林烽的身体随着他的摇晃无力地摆动,眉头痛苦地紧锁,却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连长!别摇了!林顾问伤太重了!”赵小花带着哭腔哀求。
“滚开!”李云龙一把推开赵小花,眼睛赤红,“再不醒就真死球了!死了还怎么指路?!”他猛地抬起手,作势要抽下去!
“老李!”孔捷和丁伟同时惊呼出声,上前阻拦。
就在这时!
“唔…”林烽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他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似乎想要挡住什么。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在众人紧张到几乎窒息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黯淡的灰翳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的视线茫然地扫过李云龙那张近在咫尺、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庞,扫过孔捷和丁伟担忧焦急的眼神,扫过赵小花和小翠惊恐的脸,最后,极其缓慢地、定格在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汲取着冰冷稀薄的空气。
“水…”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
“水!快!”赵小花如同听到圣旨,慌忙解下水壶,小心地凑到林烽嘴边。清凉的水浸润了他干涸的喉咙,林烽的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枯木逢春,汲取到了最后一丝维系生命的甘泉。
李云龙死死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林烽!听着!我们出来了!暂时安全!但没子弹了!没粮食了!追兵随时会到!你他娘的指的那条路,尽头在哪?往哪走?!给老子说!快!”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重伤员都强忍着呻吟,努力抬起头,看向那个气若游丝却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年轻身影。
林烽的目光,艰难地从灰暗的天空移开,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山梁四周的地形、植被。他的眼神依旧涣散,但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环境的敏锐感知力,似乎正在这濒死的躯壳里顽强地复苏。
他那只刚刚沾了点水、依旧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南方——那片连绵起伏、植被相对茂密的丘陵地带。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往南…”
“往南?!”李云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直起身,脸上瞬间被巨大的荒谬和一种被愚弄的狂怒填满!声音陡然拔高,炸雷般在山梁上回荡:“林烽!你他娘的是不是真被阎王勾了魂,开始说鬼话了?!刚才在下面,你他娘的死活非要往西北!说南边是死路!现在爬上来,又他娘的改口往南?!耍老子玩呢?!老子看你就是存心要把这点人全坑死在这儿!”
他气得原地转了两圈,一脚踢飞了脚边一块碎石,那石头骨碌碌滚下山坡,发出空洞的回响。“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西北!西北!赌他娘的大部队!结果呢?!赌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山梁上!弹尽粮绝!现在你又说往南?!南边林子深?好躲?!放屁!你他娘的自己说的!敌人主力就在南边布网等着咱们!现在去,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啊?!”
李云龙的咆哮如同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向林烽。孔捷、丁伟、老班长等人也全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茫然。这前后矛盾的命令,在这绝境之中,显得如此诡异和致命!
赵小花和小翠吓得脸色煞白,不知所措。连昏迷的重伤员都被这咆哮惊得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呻吟。
林烽躺在冰冷的石头上,承受着李云龙暴怒的唾沫星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等李云龙咆哮完,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时,他才极其艰难地、再次抬起了那只颤抖的手。这一次,他指向的,是西北方向——那片看似开阔、平坦、毫无遮挡的荒凉坡地。
他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比刚才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西北…才是…生路…”
“你他娘的!!!”李云龙彻底炸了!额角青筋暴跳,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他“噌”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几乎要顶到林烽的脑门上!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扣在扳机上的指节一片惨白!“林烽!老子数三声!你再敢耍花样!老子现在就送你上路!一!”
“连长!”赵小花尖叫着扑上来,想用身体挡住枪口。
孔捷和丁伟也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死死拉住李云龙持枪的胳膊!
“老李!冷静!林顾问伤太重了!脑子可能不清醒!”丁伟急吼。
“滚开!”李云龙如同暴怒的狮子,猛地甩开丁伟的手,枪口依旧死死指着林烽,“二!”
整个山梁的空气凝固了!死亡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林烽那双灰暗的眼睛,死死地、牢牢地盯住了李云龙那双喷着怒火、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依赖的眼睛!他用尽全身残存的生命力,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和急迫:
“…看…太阳!”
“…看…草!”
这没头没脑、如同谶语般的四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李云龙暴怒的脑海!也刺进了周围所有惊愕茫然的人心中!
李云龙扣着扳机的手指,猛地僵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顺着林烽的视线,猛地抬头看向天空!
灰蒙蒙的天空,厚重的铅云低垂,看不见太阳的轮廓,只有一片混沌的、令人压抑的灰白。
看太阳?看个屁!
就在李云龙即将再次爆发时,林烽急促而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力,仿佛在燃烧自己的生命进行最后的推演:
“…云…虽厚…光…偏西…午后…西斜…阴影…长…看…石…影子…指…东北…”
李云龙猛地低头!目光死死钉在脚下自己那被拉得长长的、模糊不清的影子上!影子…指向东北?!
他猛地扭头看向西北方向!那片开阔荒凉的坡地!坡地上,那些稀疏低矮的荒草…那些在凛冽寒风中摇曳的枯黄草茎…它们的朝向…
李云龙的心,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瞳孔骤然收缩!
林烽的声音如同游丝,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切割开李云龙经验主义的迷雾:
“…南坡…向阳…草…密…绿…此地…南坡…草…疏…黄…且…倒伏…方向…皆…偏…西北…”
“风…长年…西北…凛冽…草…顺风…倒…根…深…扎…东南…固土…此地…草根…裸露…皆…向…东南…”
“故…此…山梁…为…北坡!我等…在…北坡!大方向…未错!西北…是…正途!于都…方向…无误!”
“往南…是…下坡…入…敌…预设…口袋…死路…一条!”
轰——!
林烽这如同抽丝剥茧般、基于最细微自然痕迹的精准判断,如同惊雷般在李云龙、孔捷、丁伟等所有经历过战场、却从未如此细致观察过脚下草木的指挥官脑中炸响!
李云龙举着枪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他呆呆地看着西北方向那片荒凉坡地上,那些在寒风中倒伏、草根顽强地扎向东南方向的枯草…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下指向东北的影子…最后,目光难以置信地、死死地钉在担架上那个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爆发出如此惊人洞察力的年轻人脸上!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羞愧、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他暴怒的堤坝!
“操…”李云龙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记无形的耳光。
孔捷和丁伟也彻底震撼了!他们看着脚下那些平日里视若无睹的野草,此刻在林烽的点拨下,仿佛都成了无声的指路明灯!这种对环境细致入微到极致的观察和推理,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林…林顾问…”孔捷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敬畏。
“神了…”丁伟喃喃自语,看向林烽的眼神彻底变了。
赵小花和小翠更是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崇拜光芒。
“那…那刚才在下面…你说往南…”李云龙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林烽似乎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极其微弱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山梁下方那片他们爬上来的、植被相对茂密的区域,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说:局部…迷惑…判断…需…整体…
李云龙瞬间明白了!在山谷谷口那个低洼闭塞的环境,植被的局部特征(南坡植物茂盛)确实可能造成方向误判!只有登上高点,结合太阳方位(虽不见日,但有光影)、植被的整体倒伏和根系生长方向,才能得出最准确的全局判断!而林烽,在濒死之际,依旧敏锐地抓住了这些转瞬即逝的、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自然密码!
巨大的后怕让李云龙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如果刚才自己真的一意孤行,或者被林烽短暂的“往南”误导而选择了南撤…那后果…
他不敢再想下去!
“操他姥姥的!”李云龙猛地一跺脚,这次骂声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被彻底折服的复杂情绪,他指着西北方向,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听林顾问的!目标西北!给老子冲!”
命令一下,队伍再次动了起来。这一次,士气明显不同。虽然依旧疲惫绝望,但林烽那如同神迹般的判断,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给了所有人一丝近乎盲目的信心和方向。
孔捷强压下心底那个冰冷水壶带来的阴霾,咬牙再次走在了最前面,按照林烽指明的西北方向,沿着山梁前行探路。丁伟组织着殿后。老班长招呼着小胖墩等人,搀扶着重伤员和童子军。赵小花和小翠小心翼翼地抬起林烽的担架。
李云龙没有再去背林烽,他默默地走在担架旁,像一座沉默的守护山岳。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狂躁,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时不时地瞥一眼担架上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都只化作一声沉闷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队伍在山梁上艰难地移动着。风更大了,卷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更加阴沉。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孔捷猛地停下了脚步,举起拳头示意隐蔽!他伏低身体,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山梁拐角处一片相对茂密的、一人多高的枯黄蒿草丛!
“有动静!”孔捷压低声音,对着后面打出手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惊疑!
李云龙和丁伟立刻警觉地伏低身体,枪口瞬间抬起,对准那片蒿草丛!战士们也迅速隐蔽,紧张地握紧了手中所剩无几的武器。连抬担架的赵小花和小翠都屏住了呼吸。
山梁上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孔捷侧耳倾听了片刻,眉头越皱越紧。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向前匍匐移动了几米,靠近那片蒿草丛。他拨开几根枯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草丛根部的地面。
几秒钟后,孔捷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猛地回过头,看向后方隐蔽的李云龙和丁伟,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他用口型,无声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那口型,让李云龙和丁伟的心脏瞬间沉入了冰窟!
那两个字是:
*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