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凛冽的山风如同冰刀,刮过怪石嶙峋的山梁,卷起枯草和砂砾,抽打在每个人疲惫不堪、布满污垢的脸上。队伍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岩石隐蔽,空气仿佛被冻成了固体,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的“咚咚”声。孔捷伏在枯黄的蒿草丛边缘,脸色惨白如纸,对着后方李云龙和丁伟无声做出的“脚印”口型,像两颗无形的子弹,狠狠击穿了众人刚刚因林烽神准判断而燃起的一丝微茫希望。

李云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握着大刀的手瞬间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丁伟的脸色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无声地对旁边的两个手枪队老兵打了个手势,三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枪口死死锁定了前方那片死寂的蒿草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突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摩擦声,从前方的蒿草丛深处传来!像是什么东西在枯草和碎石上小心翼翼地移动!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李云龙眼中凶光爆射,就要挥手下令开火!

“等等!”丁伟猛地按住李云龙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听!…不像人!”

就在李云龙愣神的刹那!

“噗噜噜——!”

两只肥硕的、灰褐色羽毛的野鸡,惊恐地从那片蒿草丛深处猛地窜飞出来!扑棱着翅膀,发出慌乱的鸣叫,歪歪斜斜地朝着山梁下方惊慌逃窜!

“操!是野鸡!”孔捷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长长地、带着巨大后怕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地瘫软在冰冷的岩石上,脸上又是尴尬又是庆幸,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破棉袄。

李云龙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但那股邪火却“腾”地又冒了上来!他几步冲到孔捷身边,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孔捷后脑勺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压低声音怒骂:“孔二愣子!你他娘的!一惊一乍!差点把老子心脏病吓出来!两只野鸡把你吓成这熊样?!眼珠子让炮灰糊了?!”

孔捷捂着后脑勺,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反驳,只能低声辩解:“老李…那…那脚印是真的!很深!很新!肯定有人不久前来过!我…我这不是怕…”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胸口藏着水壶的位置,眼神闪烁。

“怕个鸟!”李云龙余怒未消,烦躁地一挥手,“就算有脚印,也可能是打柴的!采药的!瞧你那点出息!”他嘴上骂得凶,心里却也明白孔捷的警惕并非全无道理。这荒山野岭,突然出现新鲜的、明显的脚印,绝非吉兆。

一场虚惊过去,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但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反而如同山梁上越来越浓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疲惫和饥饿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啃噬着所剩无几的体力。老班长默默地再次打开那个视若珍宝的面口袋,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黑乎乎、硬邦邦的窝头碎屑。他小心翼翼地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小撮,分给身边几个饿得眼冒绿光的童子军和小胖墩。

小胖墩捧着那点碎屑,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伸出舌头一点点舔着,脸上露出满足又心酸的表情,嘟囔着:“老班长…等打跑了白狗子…俺…俺给您蒸一大锅白面馒头!比脸盆还大!”

“好小子!有志气!”老班长勉强笑了笑,揉了揉小胖墩的脑袋,笑容里却满是苦涩。

李云龙靠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看着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他烦躁地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担架上气息奄奄的林烽。赵小花正用最后一点清水,小心地沾湿林烽干裂的嘴唇。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着林烽的丁伟,突然动了。他从自己贴身的内袋里,摸索出一个同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他一层层剥开油纸,露出了里面——半个比老班长那些更白、更完整、甚至带着一点点微弱油光的白面饼!这显然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珍藏了不知多久的救命口粮。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有些羡慕的目光中,丁伟走到担架旁,蹲下身。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将那半个珍贵的白面饼,掰成两半。将稍大、带着更多油光的那一半,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林烽那只微微蜷缩、沾满血污的手里。

“林顾问,”丁伟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响在寂静的山风中,带着一种历经战火洗礼后的沉稳和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拿着。垫垫肚子。你脑子清醒,比那些只会在地图上画圈圈、喊口号的参谋,强一百倍。”

这突如其来的“厚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李云龙都皱紧了眉头,不解地看着丁伟。赵小花更是惊讶地捂住了嘴。林烽似乎被手中食物的触感惊动,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灰暗的目光茫然地落在丁伟那张棱角分明、写满风霜的脸上。

“丁…丁参谋…”林烽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带着一丝困惑。

“吃了它。”丁伟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点命令的口吻,“我们需要你活着,需要你的脑子。这半个饼,就当是…我丁伟,提前付给你的‘参谋费’!”他刻意加重了“参谋费”三个字,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没笑出来。

这略带黑色幽默的话语,在这绝境中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头发暖的力量。

林烽握着那半个温热的、散发着微弱麦香的白面饼,手指极其缓慢地收拢。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积攒着力量,小口地、极其艰难地咬了一点点饼的边缘,用尽力气咀嚼着。

李云龙看着丁伟这近乎“败家”的行为,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闷的、意义不明的“哼”。他走到丁伟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解和烦躁:“老丁!你他娘的搞什么名堂?那点白面饼你自己都舍不得吃!给他?他一个快咽气的…”

“老李,”丁伟打断了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艰难进食的林烽身上,声音低沉却坚定,“山谷伏击,是他发现的。攀岩生路,是他指点的。堵墙脱困,是他坚持的。刚才的方向,更是他用命赌出来的!哪一次错了?就凭这份本事,这半个饼,值!”

李云龙被噎住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无法反驳。他不得不承认,丁伟说的,是事实。

林烽极其艰难地咽下那一点点食物,仿佛那点食物真的化作了一丝支撑他清醒的力量源泉。他再次缓缓睁开眼,灰暗的目光扫过丁伟坚毅的脸,又掠过李云龙烦躁中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脸,最后,落在了孔捷那张依旧带着惊魂未定和深深忧虑的脸上。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问道:

“…丁…参谋…你觉得…敌军…主力…此刻…会…追向…哪条路?”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众人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老班长都停下了分窝头屑的动作,紧张地望了过来。

丁伟显然没料到林烽会突然问他这个,愣了一下。他浓密的眉毛紧紧拧起,习惯性地摸向腰间的地图袋,却摸了个空——地图早在之前的血战中遗失了。他只能凭借经验和记忆,快速思索着。

“追哪条路?”丁伟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静分析,“我们攀岩翻山,摆脱了山谷里的追兵。敌人主力赶到谷口,必然发现我们留下的痕迹——攀岩的绳索、脚印,以及我们翻山后留下的痕迹。他们一定会判断我们翻越了山脊,进入了这片区域。”

他指了指脚下的山梁,又指向东南方那片他们爬上来的、植被茂密的河谷方向。

“敌人指挥官不是傻子。他们知道我们弹尽粮绝,急于摆脱追击,寻求生路。常规判断…”丁伟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必定会认为我们会选择看似更容易隐蔽、补充给养的南方密林!所以,他们的主力追击方向,必然是沿着我们攀爬上来的痕迹,向南!进入那片林子,展开拉网式搜索!试图将我们困死、饿死、或逼出来!”

丁伟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完全符合战场经验和常规判断。孔捷、老班长等人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连李云龙也不得不承认,丁伟的判断八九不离十。一股更深的绝望感弥漫开来——敌人主力扑向南边,他们就算暂时没被发现,也等于被堵在了这光秃秃的山梁上!弹尽粮绝,又能撑多久?

“所以…我们…完了?”小胖墩抱着他的菜刀,带着哭腔小声问了一句,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李云龙烦躁地一挥手:“闭嘴!听丁参谋说完!”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丁伟身上。

丁伟没有理会小胖墩,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更深的可能性,目光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担架上的林烽。林烽那双灰暗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注视着他。

丁伟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猛地看向李云龙和孔捷,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难以控制的激动和难以置信:

“等等!如果…如果敌人指挥官…是个真正的老狐狸呢?!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之呢?!”

李云龙和孔捷同时一震!

丁伟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语速加快:“敌人知道我们有一个能看穿他们伏击、能带我们攀岩脱困的‘高人’!他们知道我们很可能预判到他们会追南边!那么…一个真正的猎人,会不会故意放出一部分兵力,大张旗鼓地往南追,制造主力南下的假象…而把真正的精锐主力,悄悄布置在…”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猛地指向了西北方向——林烽用生命判断出的生路方向!

“…布置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看似最危险、实则可能是唯一生机的…西北开阔地!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轰——!

丁伟这石破天惊的反向推理,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炸响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这种可能性,比敌人主力扑向南边,更加致命,更加令人绝望!

李云龙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孔捷更是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胸口那个冰冷的水壶,脸色惨白!老班长倒吸一口凉气!赵小花和小翠吓得捂住了嘴!就连重伤员都发出了惊恐的呻吟!

“这…这不可能吧?”孔捷的声音带着颤抖,“西北…那么开阔…他们怎么隐蔽?不怕被我们发现?”

“怎么不可能?!”丁伟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开阔地就不能埋伏了?利用地形起伏,利用伪装网,利用烟雾…甚至…利用我们急于求生、对‘生路’的盲目信任!林顾问的判断是西北,敌人如果知道这一点,就完全有可能在那里张开口袋等着我们!”

他猛地看向林烽,眼神充满了求证和一种被自己推论惊到的急切:“林顾问!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再次死死聚焦在担架上那个气若游丝的身影上!李云龙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丁伟的推论太可怕了!如果成真,他们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可能是在走向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林烽躺在冰冷的担架上,承受着众人灼热的目光。丁伟那大胆的逆向思维,似乎也触动了他。他那双灰暗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光芒在艰难地闪烁、碰撞。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丁伟的推论,得到了林烽的认可!

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操!操!操!”李云龙烦躁地原地转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低吼着,“那怎么办?!往南是口袋!往西北也是口袋?!横竖都是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林烽那只握着半个白面饼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他没有指向南,也没有指向西北。他那沾着血污和饼屑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指向了山梁下方,一个毫不起眼的、乱石堆叠、看似死路的陡峭斜坡方向!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积攒了许久的气力,才极其微弱地、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吐出两个字:

“…那里…下…”

下?下哪里?!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斜坡陡峭无比,怪石嶙峋,乱草丛生,一眼望去根本无路可走!下面是什么?是更深的峡谷?还是悬崖?

李云龙、丁伟、孔捷,所有人都懵了!这又是哪一出?!

林烽的目光死死盯着李云龙,仿佛在用尽最后的生命力传递信息。他那只指向陡坡的手,极其艰难地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般在离他最近的李云龙和丁伟耳中炸响:

“…绕…开…口袋…直插…其…后…”

绕开口袋?!直插其后?!

李云龙和丁伟的瞳孔瞬间收缩!一个更大胆、更疯狂、更匪夷所思的战术构想,如同闪电般劈开了绝望的迷雾!

就在众人被这惊世骇俗的路线震惊得无以复加之际!

“砰——!”

一声沉闷、却异常清晰的枪响,毫无征兆地从山梁下方,西北方向那片看似开阔荒凉的坡地深处,骤然传来!

紧接着!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短促、精准、带着浓烈杀气的点射枪声,如同死神的狞笑,撕裂了山梁上死寂的空气!

这枪声!不是他们熟悉的汉阳造、老套筒,也不是白狗子常用的中正式!这枪声清脆、连贯、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

李云龙、丁伟、孔捷,所有经历过战火的老兵,脸色瞬间剧变!这枪声…他们太熟悉了!这分明是捷克式轻机枪的点射!而且是极其熟练、极其精准的点射!

敌人!精锐的敌人!真的埋伏在西北方向!丁伟的恐怖推论,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瞬间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