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宴会那夜像一场被强行植入的华丽梦境,结束后留下的并非余韵,而是更深的虚脱与惶惑。回到那间狭小冰冷的出租屋,脱下那身价值不菲却如同枷锁的礼裙和高跟鞋,夏云舒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短暂放入金丝笼又扔回原地的麻雀,羽毛凌乱,惊魂未定。顾德彪在车上始终一言不发,侧脸在流动的城市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那股无形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助理将她送回巷口。她甚至不敢多说一句“再见”,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

之后几次去公寓打扫,那种压抑的气氛有增无减。顾德彪似乎更频繁地出现在公寓里,有时是在书房开着视频会议,冰冷的指令隔着门板隐隐传来;有时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文件,她必须像猫一样踮着脚在他周围移动,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但他显然并不打算让她“安静”。他开始变得异常挑剔,甚至可说是吹毛求疵。

“这里的灰尘没有完全吸干净。”他用手指抹过书架最顶层的边缘,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展示给她看,眼神冷冽。 “玻璃上有水痕,重擦。”他甚至会对着光线仔细检查她刚刚擦拭过的落地窗,指出那几乎肉眼难辨的瑕疵。 “清洁剂的比例不对,味道太冲。”他皱着眉,对空气中那一点点残留的、清新的柠檬味表示不满。

这些指责往往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云舒只能一遍遍地道歉,然后更加卖力地返工,神经绷紧到极致,生怕再出一点差错。她不明白,明明之前她的工作还能得到他默许的认可,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不堪?是因为宴会上她表现不佳,给他丢脸了吗?还是因为……遇到了沈皓言?

想到沈皓言,她的心更乱了。那天他惊讶又复杂的眼神,像一根刺,轻轻扎在她心里。返校后,她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生怕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误会。然而,越是躲避,似乎越是徒劳。

一次现代文学课后,沈皓言还是在走廊上拦住了她。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挥之不去的疑惑:“云舒,那天晚上……你没事吧?那位顾先生……”他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我没事,谢谢学长关心。”云舒飞快地打断他,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只是……一份临时的工作,陪老板参加一个应酬。”她干巴巴地解释,声音里透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

“临时工作?”沈皓言显然不信,眉头微蹙,“云舒,那种场合……顾德彪那个人……我知道他家世显赫,但他风评并不简单,你……”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如果有什么困难,或许我可以帮忙?别一个人硬扛。”

他的关心像暖流,却烫得她无所适从。她感激他的善意,却更害怕这善意带来的麻烦和探究。她不需要怜悯,也无法承受更多关注。

“真的没事,学长。我很好。”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沈皓言站在原地,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

她不知道,这番短暂的交谈,以及她面对沈皓言时那不自觉流露出的、与面对自己时截然不同的细微慌乱(即使那是出于抗拒),都被远远跟在后面、奉顾德彪之命“确保她安全返校”的助理,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并很快化作了几句简练的文字汇报,呈送到了顾德彪的桌上。

于是,下一次踏入那间顶层公寓时,云舒明显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又冷冽了几分。

顾德彪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却似乎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极轻地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

打扫书房时,她需要移动一下他常坐的那把皮质转椅。椅子很沉,她费力地挪开,清理干净地毯,再试图挪回去时,却怎么也无法将椅脚精准地放回原来的印记里。反复尝试了几次,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云舒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发现顾德彪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书房门口,正冷冷地看着她笨拙的动作。

“对不起,顾先生,这椅子有点沉,我……”她慌忙解释,脸颊因窘迫而发烫。

“沉?”他打断她,迈步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得像冰锥,“是椅子沉,还是别的心思太重,让你没力气干活?”

云舒愣住了,完全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得她皮肤生疼。“我……我没有……”她嗫嚅着,不知所措。

顾德彪却不再看她,似乎连多问一句都嫌浪费精力。他亲自伸手,轻而易举地将椅子拉回精确的位置,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感。然后,他抽出一张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碰过椅子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把书房所有玻璃再擦一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指纹。”他丢下这句话,将用过的湿巾精准地扔进垃圾桶,转身离开了书房。

云舒僵在原地,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心里涌起巨大的委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她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针对她?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仰起头,把泪水逼回去。

不能哭。哭了就更显得无能,更会被他看轻。

她默默地拿起玻璃清洁剂和超细纤维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些本就光可鉴人的玻璃柜门和桌面。机械重复的动作麻痹着神经,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想起母亲,想起那笔天价的医药费,想起自己签下的协议。是啊,她有什么资格委屈?她是拿钱办事的,雇主有权利挑剔,甚至……无理取闹。她只是他买来的一段时间的“服从”而已。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沈皓言发来的短信,问她下周系里一个知名教授的讲座要不要一起去占座,还贴心地附上了讲座的信息链接。

仿佛是某种印证一般,这条短信在此刻看来,简直像一道催命符。她几乎能想象到,如果被顾德彪知道,又会引来怎样刻薄的嘲讽和刁难。她手指颤抖着,飞快地回了三个字:“不了,谢谢。”然后几乎是立刻将短信删除,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一切痕迹。

然而,她并不知道,几乎就在她收到短信的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顾氏集团总部大厦顶楼,总裁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顾德彪的二叔,顾启明,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脸上挂着惯常的、略显圆滑的笑容,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

“德彪,没打扰你吧?”顾启明笑呵呵地开口,目光却在办公室里快速扫过一圈。

顾德彪从文件上抬起头,眼神淡漠:“二叔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顾启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文件夹随意放在桌上,“就是最近听到些风言风语,关于你身边好像多了个挺特别的……小朋友?好像还是个大学生?”

顾德彪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落在顾启明脸上,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顾启明像是没看到他眼神的变化,自顾自地翻开文件夹,露出里面一张偷拍的、有些模糊的照片——正是夏云舒第一次穿着保安制服,站在“帝景”酒店门口时的样子,神情带着初来乍到的青涩和局促。

“啧,长得是挺标致,难怪能入你的眼。”顾启明语气轻佻,带着长辈式的“关心”和毫不掩饰的探究,“就是这背景嘛……好像简单了点。父亲不详,母亲是个病秧子,老家在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小镇……听说为了赚学费,同时打好几份工?挺不容易的啊。”

他每说一句,顾德彪的脸色就冷一分,办公室里的气压也随之降低一度。

“二叔什么时候对我的私事这么感兴趣了?”顾德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已是极度的不悦。

“哎,这话说的,二叔这不是关心你嘛!”顾启明合上文件夹,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和幸灾乐祸,“你也知道,老爷子最近身体不好,就盼着你成家立业,找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这突然弄这么个来历不明、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的小丫头在身边……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或者让那些虎视眈眈的媒体捕风捉影写到点什么,对你、对集团声誉,都不太好吧?”

他顿了顿,观察着顾德彪的反应,见他依旧面沉如水,便又笑着补充道:“当然,年轻人嘛,逢场作戏玩玩也没什么,二叔是过来人,理解。就是得处理干净,别留下什么手尾,更别当真。这种女孩子,心思活络得很,今天能为了钱跟你,明天就能为了更多钱卖了你。你可别被她那副清纯可怜的样子给骗了。”

顾启明的话像毒蛇吐信,嘶嘶地散发着恶意和挑拨。他精准地抓住了“门当户对”和“集团声誉”这两点,试图给顾德彪施压,同时也极尽所能地贬低着夏云舒,将她描绘成一个别有用心的、低贱的淘金女。

顾德彪沉默着,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冰冷的怒意。他厌恶顾启明的窥探和挑衅,更厌恶他用那种轻蔑肮脏的词汇去评判那个……那个会低声吟诵“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会用水在茶几上写下无声的“谢”字的女孩。

即使他自己也尚未厘清对夏云舒究竟是何种心思,但这份“所有权”和“评判权”,他潜意识里认定只属于他自己。外人,尤其是顾启明之流,不配置喙。

“说完了?”良久,顾德彪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得能冻住空气,“我的事,不劳二叔费心。管好你自己手下那几个漏洞百出的项目,比什么都强。”

顾启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没想到顾德彪如此油盐不进,反而直接揭了他的短。他干笑两声,站起身:“呵呵,好,好,二叔多嘴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他收起文件夹,转身离开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顾德彪的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麻烦。果然是个麻烦。

而且,这个麻烦,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引人注目,也……更棘手。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助理的号码,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无情:“查一下,二叔的人是怎么注意到她的。还有,把她所有的资料,加密等级提到最高。”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此刻,在那间顶层公寓里,对此一无所知的夏云舒,刚刚擦完最后一块玻璃,直起酸痛的腰,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心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茫然。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