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深秋的黄枫谷漫山红透,像被泼翻的胭脂盒。鬼厉站在望月台的崖边,玄衣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枚被摩挲得发亮的合欢铃。铃身原本细密的裂痕,在月光下已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那些蛛网状的纹路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缓缓愈合。

今天是碧瑶牺牲的第十年。

十年前的诛仙阵下,她为他挡下诛仙剑气的瞬间,白衣纷飞如断翅的蝶,合欢铃从她手中脱落,在血色中叮咚作响。他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听着那铃音从清脆到微弱,最后只剩下死寂——那声音,成了他往后十年里,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魇。

“尊主,四灵信物已集齐。”秦无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恭谨。他捧着个紫檀木盒,里面盛放着鬼厉十年间踏遍九州寻来的宝物:南疆十万大山深处的玄蛇鳞,东海蓬莱岛的蛟龙角,北溟冰原的白虎牙,还有西域流沙下的朱雀羽。每一件都染过血,每一件都浸过泪,是他用十年光阴,从无数白骨堆里刨出来的希望。

鬼厉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崖下的云海。十年前他从死灵渊底将碧瑶的身体移入寒冰石室时,曾对她说:“等我,我一定会让你醒过来。”那时他还叫鬼厉,是魔教里人人畏惧的血公子,可对着冰棺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声音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打开木盒,指尖抚过冰凉的四灵信物。玄蛇鳞上还留着他与蛇母搏斗时的齿痕,当年为了取这半片鳞,他在毒沼里泡了整整七日,半边身子都险些被毒液蚀烂;蛟龙角的断口处有明显的劈砍痕迹,那是他用噬魂棒硬从东海龙王的逆子头上敲下来的,为此被追杀了三个月,连护体的黑气都险些溃散。

“都放进去吧。”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寒冰石室在黄枫谷最深处,由万年玄冰砌成,寒气能冻结时间的流逝。碧瑶的身体躺在冰棺里,白衣依旧洁白,面容依旧栩栩如生,只是那双曾含着星光的眼眸,再也不会为他亮起。石室中央的祭台上,刻着古老的聚魂阵法,四灵信物被一一嵌入阵眼,瞬间亮起四道不同颜色的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笼罩住冰棺。

鬼厉站在阵外,看着光网中的合欢铃开始剧烈震颤。铃音急促而响亮,像是在回应四灵的力量,又像是在呼唤着什么。冰棺上的寒霜渐渐融化,露出碧瑶苍白的脸颊,她的睫毛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嘴角也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瑶儿……”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却在触到光网的瞬间被弹开,灼热的痛感让他清醒——这阵法虽能聚魂,却也带着反噬,稍有不慎,不仅救不回碧瑶,连她残存的魂魄都会被彻底打散。

这十年里,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在南疆找到玄蛇鳞时,他曾试过用蛇鳞的灵力催动合欢铃,那时铃身裂开的缝隙确实缩小了些,冰棺里的碧瑶也微微睁开过眼,可不等他欢喜,那道缝隙就又扩大了几分,吓得他从此不敢再轻易尝试。

“尊主,阵法的灵力很稳定。”秦无炎在一旁轻声提醒,“按照古籍记载,四灵齐聚,再加上您的精血催化,不出三日,碧瑶姑娘就能……”

“闭嘴。”鬼厉打断他,声音冷得像石室里的寒冰。他最恨别人提起“就能”这两个字,十年里他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从普泓大师的“或有机缘”,到鬼医的“尽力一试”,最后都化作了冰棺前无声的叹息。

他咬破指尖,将血珠滴在合欢铃上。鲜血渗入铃身的裂痕,那些蛛网状的纹路瞬间亮起红光,与四灵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冰棺里的碧瑶突然蹙起眉头,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嘴角溢出一丝血痕,染红了洁白的衣襟。

“瑶儿!”鬼厉心头一紧,就要冲过去,却被秦无炎死死拉住。

“尊主不可!”秦无炎急声道,“这是魂魄归体的必经之痛,您现在打断,会前功尽弃的!”

鬼厉眼睁睁看着碧瑶的脸色重新变得惨白,刚刚泛起的红晕褪去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合欢铃的震颤渐渐平息,铃音也变得微弱,那些好不容易愈合了些的裂痕,竟又隐隐扩大了几分。

四灵信物的光芒开始闪烁,阵法的灵力变得紊乱。秦无炎脸色大变:“不好,碧瑶姑娘的魂魄太弱,承受不住四灵的力量!”

鬼厉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阵眼上。黑气从他体内疯狂涌出,强行稳住了溃散的阵法,可他自己却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咳出来的血染红了玄衣。

“罢了……”他望着冰棺里依旧沉睡的碧瑶,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撤了吧。”

秦无炎愣住了:“尊主,只差最后一步……”

“我说,撤了。”鬼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看着碧瑶嘴角那抹未干的血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可以忍受十年的奔波,可以承受无数的伤痛,却不能让她再受半分苦楚,哪怕是以“复活”的名义。

四灵信物被一一取出,石室里的光芒渐渐熄灭,只剩下冰棺散发的幽幽白光。鬼厉走到冰棺前,轻轻拭去碧瑶嘴角的血痕,指尖抚过她冰冷的脸颊:“是我太急了,瑶儿,再等等我,好不好?”

没有回应,只有合欢铃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叹息。

离开寒冰石室时,黄枫谷的枫叶正落得纷纷扬扬。鬼厉站在望月台上,看着夕阳将云海染成血色,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魔教总坛,碧瑶曾笑着对他说:“等我爹同意我们在一起,我就带你去青峰山看枫叶,那里的枫叶红得像火。”

那时他还笑话她孩子气,如今却觉得,那片她没能看到的枫叶,成了他十年里唯一的念想。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当年碧瑶送他的定情信物,上面刻着两只交颈的鸳鸯。玉佩的边角已被磨得圆润,可见被摩挲了多少次。鬼厉将玉佩贴在胸口,感受着合欢铃传来的微弱震动,忽然明白,或许他寻找的从来不是“复活”的方法,而是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十年光阴,四灵信物,无数次的希望与失望,终究没能换得她的苏醒。可合欢铃上的裂痕在慢慢愈合,冰棺里的她依旧安好,这就够了。

山风卷起红叶,落在他的玄衣上,像一滴滴凝固的血。鬼厉握紧了胸前的合欢铃,转身向谷外走去。前路依旧漫长,或许还要再等十年,或许永远没有那一天,但只要这铃音还在,他就会一直走下去。

因为他知道,她在等他,就像他在等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