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渊洞府的寒气,比往日更甚。
陆雪琪踏着玄冰剑的残影落地时,首先闻到的是浓重的血腥气。洞府深处,黑袍男子蜷缩在寒玉床边,噬魂棒歪倒在脚边,黑气萎靡如将熄的烛火。他的侧脸埋在臂弯里,露在外的脖颈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嘴角凝结的血痂已经发黑。
合欢铃掉在三步外的石地上,青铜色的铃身沾着暗红血点,像一粒被遗弃的星辰。
陆雪琪握紧了天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那个在万毒门谈笑间灭人满门的鬼厉,那个在死灵渊底与兽神对峙面不改色的鬼厉,此刻竟虚弱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她走过去,玄冰剑的寒气在身侧萦绕,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绝望的死寂。蹲下身时,裙摆在冰冷的石地上扫过,带起几片凝结的血渍。
“鬼厉。”她轻唤,声音在空旷的洞府里有些发飘。
没有回应。他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只有肩膀微微起伏,证明还活着。
陆雪琪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他的手腕,却被他猛地挥开。他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黑沉沉的像淬了毒的冰,声音嘶哑得如同磨砂:“滚。”
一个字,带着刺骨的戾气,却掩不住深处的疲惫。
她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左侧眉骨下有一道新的伤口,血珠正顺着脸颊往下淌。那是刚才强行催动灵力时,被噬魂反噬所伤。
“你想让碧瑶姑娘看到你这样?”陆雪琪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周身的戾气。
鬼厉的动作僵住了。眼底的凶光褪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重的灰败。他重新低下头,将脸埋回臂弯,声音闷闷的:“与你无关。”
“四灵信物已碎,还魂灯也照不回魂魄,你还要糟践自己到何时?”陆雪琪站起身,玄冰剑嗡鸣一声,化作一道莹白流光,悬在他头顶。剑身上散发出的柔和白光,如同春日融雪,缓缓落在他身上。
他想反抗,却发现体内灵力早已枯竭,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那道白光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被噬魂戾气撕裂的伤口传来阵阵暖意,竟奇异地缓解了灼痛。
“用天琊的灵力为我疗伤,不怕污了你的正道法宝?”他嘲讽道,声音里却没了刚才的狠劲。
“法宝是死的,人是活的。”陆雪琪望着他紧绷的脊背,“天琊认主,只随我心意,不问正邪。”
她的指尖在天琊剑柄上轻轻摩挲,这柄伴随她十年的仙剑,此刻正源源不断地输出灵力。当年在青云山练剑时,师父曾说天琊至纯至净,遇邪则刚,可此刻,它却在温柔地包裹着一个被世人称为“魔教妖徒”的男子。
洞府里安静下来,只有天琊的嗡鸣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白光渐渐渗入他的经脉,那些纠缠的黑气如同退潮般消散,他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放松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陆雪琪收回天琊时,指尖微微发颤。强行催动本命法宝为他人疗伤,对她自身损耗极大,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鬼厉靠在寒玉床上,脸色稍缓,却依旧闭着眼。过了片刻,才哑声问:“为什么要救我?”
“你若死了,谁来还我天琊?”她答得干脆,语气却没什么波澜,“那日借你仙剑,可不是让你用它换一场空欢喜的。”
他终于睁开眼,看向她。洞府深处的微光落在她脸上,映出她紧抿的唇线和清澈的眼眸。她的睫毛很长,垂落时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在鼻梁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双眼睛,他其实很熟悉。
十年前在青云山通天峰,她站在比武台中央,白衣胜雪,眼神清冷如冰,一剑挑落对手时,眼底也是这般倔强。后来在死灵渊底,他抱着碧瑶四处奔逃,她御剑赶来,天琊的白光刺破黑暗,她望着他的眼神,复杂得让他读不懂。
而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了当年的疏离,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你好像总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他忽然说,语气有些飘忽。
“或许是你总在自寻狼狈。”陆雪琪淡淡回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放在他手边,“这是青云特制的疗伤丹,用水冲服。”
他没去碰那玉瓶,只是望着她:“你到底想做什么?劝我回头?还是觉得看我笑话很有趣?”
“我只是觉得,”她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放下未必是辜负。”
鬼厉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为她寻还魂之法,是念她的情,这没错。”陆雪琪的声音很稳,“可若为此耗尽性命,让她的牺牲成了困住你的枷锁,才是真正的辜负。”
“你懂什么!”他突然激动起来,胸口起伏加剧,又咳出一口血,“你没失去过挚爱,凭什么说放下?”
“我失去过师门的信任,失去过十年光阴,也失去过……”她顿了顿,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的黯然,“也失去过想守护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鬼厉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一帆风顺的青云仙子,竟也有这样的过往。
“当年在小竹峰,我因与你走得近,被同门猜忌,被师父罚在望月台思过三年。”她缓缓道,目光望向洞府外的黑暗,“那三年,我每日对着云海练剑,想不通为何真心待人,换来的却是质疑。直到后来才明白,困住自己的从不是别人的眼光,是不肯放过自己的执念。”
鬼厉沉默了。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他沉寂了十年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他想起碧瑶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那样清澈,那样温柔,分明是希望他好好活着,而不是困在仇恨里。可他这十年,却像个疯子一样,为了一个不可能的幻梦,把自己活成了行尸走肉。
“你看这魔渊,”陆雪琪忽然指向洞口,那里正飘着细碎的雪花,“终年不见天日,可每年开春,崖壁上还是会有花顺着石缝钻出来。连草木都知向光而生,你又何苦守着这片黑暗?”
他望着她。她站在微光里,白衣被雪光映得有些发亮,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坚定。那是一种走过了风雨,依然选择向阳而生的力量。
不知为何,心头那片冰封了十年的地方,竟隐隐泛起一丝暖意。
“疗伤丹记得吃。”陆雪琪见他神色松动,转身准备离开,“天琊暂放你这,等你好些,亲自送回青云山。”
走到洞口时,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明日雪停,我在崖边等你。若想通了,就出来晒晒太阳。”
话音落,玄冰剑化作一道白光,载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洞府内重新安静下来。鬼厉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玉瓶。天琊的余温还残留在指尖,带着一丝清冽的暖意。
他低头看向手边的合欢铃,青铜铃身映出他憔悴的脸。恍惚间,竟觉得那铃身上的纹路,像极了陆雪琪方才说话时,认真的眉眼。
心湖深处,那道冰封的裂缝,似乎又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