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完孩子的第三天,林叶子出院了。冰冷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和上一世如出一辙,章老太只是象征性地在昨天去医院晃了一圈,留下几句不咸不淡的“好好养着”,便再无踪影。

这三天,全靠母亲李春桃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边,熬汤喂饭,伺候擦洗,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外孙女。

来接她回家的,还有父亲林大山。章军华推着借来的板车,车上铺着厚厚的被褥,林叶子裹得严严实实躺在中间,两个襁褓中的女儿被小心地安置在她身侧。林枫今天厂里有班,大嫂孟丁香则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板车吱呀吱呀地碾过积雪覆盖的土路,停在章家老宅紧闭的大门前。章军华掏出钥匙开门,也没有看到章老太身影。

他们住的,是正房西边的那一间。推门进去,屋里冰窖似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墙角那个小小的煤球炉子,炉膛冰冷,显然一早上都没人生过火。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映着屋外惨淡的天光。

李春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把怀里的一个襁褓小心地放到炕上,炕也是凉的,转身就冲出了西屋,对着东屋方向就嚷开了:

“章老太!亲家母,你人呢?!”李春桃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在院子里炸开,

“大冬天的,你早上不去医院接叶子娘仨也就算了,这屋里的炉子也不知道生起来?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身子骨最虚,见不得一点风,受不得一点寒。还有两个孩子呢,刚出生三天,这么冰天雪地的冻着,你是想害死她们吗?你这是怎么给人当婆婆的?当奶奶的啊!”

林大山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二话没说,阴沉着脸大步走向院子西边的储物间,咣当一声推开门,翻找生火的柴火和煤块去了。

章军华看着冰凉冷灶的屋子,再看看炕上紧抿着嘴唇的妻子和两个小声哼唧的女儿,一股自己母亲的强烈不满也涌了上来。

他不敢看丈母娘喷火的眼睛,也不想听两个老人继续争吵,低低说了声“妈你别说了,我去生火”,就赶紧也追着林大山去了储物间。

东屋的门帘掀开,章老太慢悠悠地踱了出来,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愧色,反而带着一种刻意的病恹恹表情。

她拢了拢身上的旧棉袄,干咳了两声,声音有气无力:

“哎哟……亲家母,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唉,人老了,不中用了。今天早上起来就觉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疼,怕是染了风寒,这会子还发着高烧呢,浑身没力气,头重脚轻的,实在没那个体力忙活这些了……”

她说着,还装模作样地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仿佛真有多烫似的。

李春桃看着她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

“发高烧?没力气?我看你说话中气挺足!章老太,儿媳妇生产完第三天回家,你这当婆婆的,一口热水没有,一口热饭没有,连个热乎屋子都没有!行,你真行!我看你以后也是不指望叶子给你端茶倒水养老送终了!”

章老太被戳中了心思,眼睛一翻,那点装出来的病态瞬间褪去,露出刻薄的本相,声音也尖利起来:“养老?哼,我有儿子,还有两个大孙子呢!将来给我养老送终、摔盆打幡,那都是我章家的根苗,用得着她一个林叶子一个外人?”

“外人?她是你章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给你生了两个孙女的儿媳妇!”李春桃气得眼前发黑,指着章老太的手都在哆嗦。

就在这一刻,之前所有劝女儿忍耐、别离婚的念头,被眼前这赤裸裸的嫌弃彻底击得粉碎。

她恨不得立刻拉着女儿和外孙女离开这个狼窝虎穴。

“妈,”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西屋门口传来。林叶子不知何时下了炕,裹着厚厚的棉袄,倚在门框上。

她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但声音很硬气,“别跟我婆婆生这气,气坏了自己身子骨,不值当。”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转向章老太:“婆婆前两天在医院,可是亲口教导过我的。她说,‘这人和人相处呀,是相互的’。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对我不好……”

林叶子微微歪头,笑了起来:“那我自然也不会……上杆子去给你舔腚了,对吧?婆婆现在这么对我,又亲口说了不指望我给她养老,那我肯定得听她老人家的话啊。您放心,您的话,我一个字儿都不会忘!”

章老太被她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噎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指着林叶子“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林叶子的话,句句都是她亲口说的,堵得她心口发闷。

李春桃看听着她平静地说出“舔腚”这种粗鄙却解恨的话,又是心疼又是解气,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的叶子,是真的被伤透了。

院子里,林大山和章军华终于把炉子生起来了。章军华笨拙地夹着烧红的煤球跑进西屋,放进冰冷的炉膛。随着炉火渐渐旺起来,空气终于开始缓慢地流动,升温。

折腾了近一个小时,西屋才总算有了一丝暖意。

林叶子感觉自己的奶水似乎比前两天足了些,但喂养两个胃口渐长的婴儿,依然让她感到力不从心,胸口被吸吮得隐隐作痛。

幸好父母今天又买了三袋奶粉——完达山牌的,400克一袋,每袋要4块钱,在这个年代是笔不小的开销。

看着袋子上那只熟悉的黑白花奶牛图案,林叶子心中只有沉甸甸的压力。

两个孩子,只会越长越大,奶粉、衣物、以后的教育……哪一样不需要钱?

尤其是,当她想到未来与章军华离婚后,带着两个女儿,总不能去挤父母和哥嫂那个并不宽敞的家里。她需要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真正安全温暖的避风港。

钱。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重生回来,她对所谓的丈夫情爱早已死心,心如铁石。

支撑她的,只有两个女儿和改变命运的执念。

她默默盘算着:自己工作两年,每月40块工资,省吃俭用,加上婚前攒的,扣除结婚这一年半倒贴章家的花销,手头只剩下610块现金。加上章军华那晚“诚意满满”交出的500块存折,她能动用的全部家当,满打满算也就1110元。

这点钱,别说买房,就是支撑她和两个孩子未来一两年的生活,都捉襟见肘。

她必须尽快搞到更多的钱!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院子中央。积雪覆盖下,隐约可见那个大石桌的轮廓,还有围绕着它的四个敦实的石墩子。

其中一个石墩子,在靠近底部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岁月磨平的裂纹。

那个石墩子就是她忍受这三天屈辱,再次踏进章家这个火坑的目标。

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炉火噼啪作响,屋里的温度渐渐升高。两个吃饱了奶粉的女儿在炕上沉沉睡去,发出细微的声音。

林叶子靠在炕头,闭着眼睛,仿佛在休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正像那炉膛里的火苗一样,炽烈的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