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章家老宅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嫂王红梅下班回来了，身后跟着从育红班接回来的章宝宇和章宝辰。
两个孩子一进门就嚷嚷着饿，像两只归巢的麻雀扑向厨房：“奶奶，奶奶，饿死啦！有什么好吃的？”
章老太立刻从下午被李春桃“压榨”的憋闷中活了过来，脸上堆起慈爱的笑容，声音都甜腻了几分：
“哎哟，奶奶的宝贝金孙回来啦！饿坏了吧？等着啊，奶奶这就给你们做好吃的！红烧肉，鸡汤，都有！”
她立刻钻进厨房，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比白天给林叶子做饭时积极热情了十倍。
王红梅先把两个儿子打发去东屋玩，自己则脚步轻快地走向西屋。她掀开门帘，脸上挂着那副林叶子熟悉到恶心的，恰到好处的温柔与关切：
“叶子，我回来了。今天厂里事儿多，回来晚了点。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她走到炕边，探头看了看并排睡着的两个女婴，伸出手指想碰碰孩子的脸，却被林叶子一个侧身不着痕迹地挡住了。
“还好。”林叶子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淡无波。
王红梅的手僵在半空，也不尴尬，自然地收了回去，声音依旧柔婉：
“真是辛苦你了，一下子带两个，不容易。白天也没能过来看看你和孩子，心里总惦记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大嫂说。”
她的话滴水不漏，仿佛白天那个在面粉厂安稳上班，晚上回来享受婆婆伺候的人，真的有多挂念西屋的弟媳和侄女似的。
林叶子心中冷笑，懒得应酬，只淡淡“嗯”了一声。王红梅也不多留，又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便转身出去了。
她前脚刚走，林叶子就清晰地听到章老太在厨房里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她听清的抱怨：
“哼，真当自己是皇后娘娘了？生两个丫头片子还得人供着？累死我了，给那两个赔钱货做饭，还花那么多钱……”
果然，林大山和李春桃一走，章老太立刻原形毕露。
晚饭的饭菜香气很快弥漫开来。章老太在厨房里忙活，特意把给两个孙子做的红烧肉炖得油亮喷香，鸡汤也撇去了浮油，只盛最浓最香的部分。
西屋这边，却静悄悄的，没有一声招呼，更没有人端来一碗热饭热菜。
林叶子听着东屋传来的热闹吃饭声和两个侄子的嬉闹，眼神冰冷。她撑着还有些虚软的身子下了炕，穿好厚棉袄，径直走向东屋。
饭桌前，章老太正把最后一点好肉往孙子碗里夹。看见林叶子进来，她三角眼一翻，阴阳怪气地说：“哟，醒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不吃了呢。”
林叶子看都没看她，直接拿起灶台边一个最大的海碗，走到饭桌前。
红烧肉？拨走半碗！鸡汤？连肉带汤盛走满满一碗！清炒的时蔬？也毫不客气地拨走一大半！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哎，你干什么？”章老太急了，心疼地看着瞬间下去一半的菜，“饿死鬼投胎啊你？一个人吃这么多？也不怕撑死！”
林叶子稳稳地端着堆得冒尖的大海碗，转过身，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平静的笑意，看着章老太：
“妈，瞧您这话说的。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要是饿死鬼投胎，那咱们这一大家子，不都是从饿死鬼道儿上来的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完，她不再理会章老太瞬间涨成猪肝色的脸和后面一连串气急败坏的“小娼妇”、“没教养”、“饿死鬼”的咒骂，端着碗，挺直脊背，步履平稳地走回了西屋。
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污言秽语。她把碗放在小炕桌上，看着那碗丰盛的饭菜，她吃得慢条斯理。
上一世也是这样，章老太每天吃饭都不叫自己，自己也不好意思去东屋吃饭，很多次都是饿着肚子，要么就只能去厨房吃点剩饭。
这一世，她才不会这么容易被人拿捏了。
吃饱喝足，哄睡了两个女儿。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林叶子敏锐地听到章老太压低了声音在东屋喊章军华过去。
她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下了炕，裹紧棉袄，轻轻走到东屋的窗根底下。
屋内，章老太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重和“深明大义”：
“军华啊，妈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现在国家政策严了，搞什么‘计划生育’，叶子这一下生了俩丫头，算是完成任务了，以后也不能再生儿子了！咱们老章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指望，可全落在你大哥留下的两个根苗——宝宇和宝辰身上了！
你可是他们亲叔叔，血浓于水啊！你得把心摆正了，以后得以这两个侄子的养育成才为主。你那两个丫头，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泼出去的水，指望不上的。”
王红梅立刻在旁边适时地带着哭腔，柔弱地接话：“是啊军华，嫂子知道你也难……可宝宇宝辰，他们以后就当做是你的亲儿子啊。”
她推了推两个儿子，“宝宇，宝辰，快跟叔叔说，以后长大了好好孝顺叔叔，给叔叔养老！”
两个孩子被教得熟稔，立刻奶声奶气地鹦鹉学舌：“叔叔，我们长大了孝顺你！给你买好吃的，给你养老！”
章军华那点本就所剩无几的脑子，被母亲“延续香火”的大帽子、，子“情真意切”的托付，和侄子“孝顺”的童言稚语一哄，瞬间又找不着北了，白天带孩子的疲惫和那一点点愧疚烟消云散。
他只觉得责任重大，胸膛里涌起一股“顶梁柱”的豪情，虽然顶的是别人家的梁，声音都洪亮了些：
“妈，嫂子，你们放心！我章军华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我有两个女儿了，但宝宇宝辰永远是我最亲的侄子！我对他们，只会比以前更好，绝不会亏待了他们！”
章老太满意地点点头，图穷匕见：“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章家的好儿郎。所以啊，你可千万别被林叶子那女人搅合昏了头。
你那工资，必须按老规矩来，三分一给你嫂子，贴补两个侄子；三分一交给妈，妈替你保管着，以后都是你的，妈还能害你？
剩下那点，够你们小家庭嚼用就行了。她要是再闹，你就硬气点！别怕她！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腰杆子能有多硬？！”
章军华在母亲和嫂子期待的目光中，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窗外的林叶子，将这番“肺腑之言”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她无声地冷笑一下，转身悄无声息地回了西屋。
等章军华带着一种“解决”了家庭矛盾，甚至有点“舍己为人”的悲壮感回到西屋时，迎接他的，是林叶子平静到可怕的目光。
“明天，是你发工资的日子吧？”林叶子直接开口，没有任何铺垫，“工资发下来，全部拿回来，交给我保管。两个孩子奶粉尿布，花销越来越大。”
章军华一愣，脸上那点悲壮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尴尬和为难：“叶子……这刚才妈和嫂子都说了，工资还是按原来的分配方式吧。妈说了，她替我保管着，以后还是我的……”
“那就离婚。”林叶子打断他，声音不高，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前两天就跟你说清楚了。要么分家，工资归我管，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要么，就离婚。你既然这么听你妈的话，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一拍两散。”
“你……”章军华被“离婚”两个字砸懵了，随即一股被逼迫的怒火涌了上来，他涨红了脸，指着林叶子，
“林叶子！你这是要逼死我吗？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一点都不孝顺老人？我妈拉扯我这么大容易吗？”
“孝顺老人？”林叶子猛地坐直身体，眼神锐直刺章军华，
“孝顺老人，就可以不管自己亲生女儿的死活了吗？奶粉不要钱？尿布不要钱？孩子生病不要钱？你那点剩下的工资够干什么？
章军华，你睁开眼睛看看，躺在炕上的，才是你亲生的骨肉。你妈替你保管？保管到什么时候？保管到你的钱都填进你侄子那个无底洞里，然后看着你女儿饿死冻死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章军华被质问得哑口无言，看着妻子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和绝望，再看看炕上两个熟睡的女儿，白天手忙脚乱照顾她们的画面涌上心头。
那点微弱的父性和被逼到墙角的恐惧终于压过了对母亲的盲从。
他像只斗败的公鸡，颓然地垂下头，声音干涩而无力：
“好，好，你别闹了……我答应你。明天工资一发，我就就拿回来给你……”他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背叛了母亲和嫂子的巨大愧疚。
林叶子得到了想要的承诺，不再看他一眼，重新躺下，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