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安贞元二十一年,冬十月晦日。铅灰色的云层压了整月,终于在子时初刻裂开口子——先是细碎的雪粒敲打着朱漆窗棂,“沙沙”声像春蚕噬叶,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便成了鹅毛大雪,簌簌落满朱雀大街。

沈雪灯是被窗棂上积雪压断木枝的声响惊醒的。她猛地坐起身,素布襦裙上还沾着昨夜誊抄卷宗时落下的墨点,指尖残留着松烟墨的清苦。案头那盏青釉小灯亮着,南海鲸脂炼膏凝成的灯芯泛着幽蓝火光,将她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株在雪夜里独自挺立的竹。

这是三日前从鬼市换来的“返魂灯”。灯座是铜鎏的,盘着一只张翅却回首的铜雀,雀喙衔着半片金箔,在火光下泛着冷光。鬼市怪医白无垢说,此灯需以血为芯、以念为膏,燃灯三夜,可召亡者一缕未散之魂,留一炷香的时辰。

她摸了摸枕边的乌木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三日前东市刑场的画面又撞进脑海:谢无咎被缚在腰斩台上,绯色官袍被寒风扯得猎猎作响,他望向人群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直到那柄玄铁斧落下,溅起的血把未盖尽的黄土染成深褐,他都没哼一声。

那时她抱着他常弹的那把断纹琴——琴身是桐木的,琴尾刻着“无咎”二字,是他亲手题的——在雪地里跪到膝盖失去知觉。雪花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竟比他身上的温度还暖些。直到大理寺的人抬走尸体,她才想起,自己与他相识三年,竟从未亲口唤过他的名字,只在纸鹤上写过无数次“谢大人”。

“该走了。”沈雪灯对着铜镜理了理松云髻,乌木簪穿过发丝时,带下两根断发,落在镜面上,像两缕细雪。她把返魂灯揣进怀里,灯身温热,隔着襦裙也能感受到那抹幽蓝的光,像揣着一颗跳动的寒星。

推开房门,安邑坊的石板路已积了三寸雪,脚印落下去,瞬间便被新雪覆盖。街上万声俱寂,只有她的踏雪声“咯吱”作响,在空荡的街巷里回荡,像谁在低声诉说着未尽的话。路过教坊司时,她忍不住驻足——三年前就是在这里,她弹《阳关三叠》到第三叠,弦音刚落,曲栏外忽然传来一声赞叹:“指下有铁马冰河,姑娘好技艺。”

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绯袍的男子立在雪地里,腰间悬着青玉鞶革,革上系着一枚双鱼符,眉眼清俊得像幅水墨画。那时他刚任大理寺少卿,因查一桩教坊司乐师失踪案来此,却被她的琴声留住。后来她才知道,他听出了她琴音里的不甘——她本是书香门第之女,父亲因卷入党争获罪,她才没入教坊司,成了一名乐伎。

自那以后,谢无咎常来教坊司听她弹琴,却从不多言,只在她弹完后递上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当日大理寺断的案子:或是某户人家的女儿被拐,终得团聚;或是某官员贪赃枉法,伏法认罪。她渐渐明白,他是在让她看这长安的另一面——不只有教坊司的丝竹,还有市井里的冤屈。

再后来,她开始帮他誊抄卷宗。那些写满血泪的供词,她总是抄得格外仔细,有时抄到深夜,指尖冻得发僵,他会派人送来一碗热酪,碗底压着一张纸鹤,鹤腹上写着“夜深寒重,早些歇息”。她把那些纸鹤都收在锦盒里,如今那锦盒就放在永宁鼓院的案头,等着它的主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