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沙城断料
黄沙卷着碎石掠过城垣,像千万柄钝刀刮擦着敦煌的筋骨,城墙上残留的唐军箭镞在残阳下泛着冷光,风一吹,竟带着几分铁锈的腥气。苏二娘将最后一张楮树皮泡进青石槽时,指尖触到槽底的薄冰 —— 入秋的敦煌已寒得刺骨,崖壁上的莫高窟被染成血红色,洞窟里僧侣们的诵经声顺着风飘下来,却压不住西市方向传来的饥民哭嚎,那哭声混着沙尘,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城上空打着旋。
“阿娘,今日还能喝上粟米粥吗?” 六岁的阿瑶攥着她的粗布衣角,枯黄的小脸上嵌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眼尾还沾着昨夜哭饿的泪痕。苏二娘蹲下身,摸了摸女儿发间打结的毛糙发丝,指尖隔着布衫都能触到女儿肩胛骨的硌痛,心口像被沙粒磨着般发紧。自去年冬月丈夫李三郎战死玉门关,家里的存粮就只够母女俩掺着沙蓬草煮稀汤,如今连造纸的楮树皮都见了底,石槽里那几张树皮,还是她上月在党河岸边扒着枯树桩才抠下来的。
石槽里的树皮在冷水里慢慢舒展,浅褐色的纤维丝丝缕缕缠着,像极了三郎临走那日给她系的红绸带。那天敦煌城还飘着雪,三郎穿着明光铠,甲片在雪光下闪着冷润的光,他把她拉到院角的老沙枣树下,用匕首在铠甲内侧腰腹处刻了个极小的 “瑶” 字,刻得极浅,指尖得贴着甲片才能摸到。“二娘,这甲你好生收着,” 他声音压得低,哈出的白气裹着暖意,“若日后见不到我,这甲里有我给你留的念想,莫轻动,也莫让旁人见。” 可开春时驿站递来的,只有一张染血的榆木军牌,同袍赵老憨带回半片被箭射穿的铠甲时,红着眼眶说:“三郎哥为护粮草,被吐蕃人一箭射穿了心口,我们想把他抬回来,可一阵风沙过来,人就没影了……”
“再等等,阿娘造完这最后几张纸,拿到莫高窟换了粟米,就给你煮稠稠的粥。” 苏二娘把女儿抱到院角的矮凳上,凳面裂着缝,她特意垫了层干草。转身去灶房翻找时,陶罐里只剩小半把发黑的粟米,米粒上还沾着细沙,她倒出来数了数,总共才二十七粒。墙角的树皮筐早已见底,只有几片碎渣被风吹得在筐底打旋,像是在嘲笑她的窘迫。她想起前日去东市买树皮时,粮商张老栓靠在门板上叹气的样子:“二娘啊,不是我不帮你,吐蕃人都快到瓜州了,运料的商队半年没来,现在别说树皮,就连沙枣树的内皮都被饥民剥下来煮着吃,我昨天还见着个老汉,抱着枯树干啃得满嘴是血呢!”
莫高窟的慧能师父昨日还来寻过她,灰布袈裟上沾着一路的沙尘,手里攥着一卷磨损得厉害的《金刚经》,经卷边缘都被虫蛀出了小孔。“二娘施主,寺里的经卷多有残破,” 老和尚声音发哑,指腹摩挲着经卷上模糊的字迹,“若再没有新纸抄写,怕是要断了传承。” 他望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恳切,可她只能攥着空荡荡的树皮筐摇头 —— 她总不能把女儿的口粮拿去换树皮,阿瑶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粟米了。
夜深时,阿瑶趴在炕头早已睡熟,小眉头还皱着,小嘴时不时动一下,像是在梦里也惦记着粟米粥。苏二娘坐在油灯下,借着昏黄的光擦拭丈夫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