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一九三七年秋,苏州城西的绣坊街飘着浓得化不开的桂花香气。苏婉卿坐在临水的绣架前,指尖银针刺入大红软缎,丝线如流水般穿梭,最后一只鸳鸯的尾羽渐渐成形。软缎是上等的杭绸,是她攒了半年工钱买的,要做一件嫁衣——属于她和顾云深的嫁衣。

绣架旁的竹篮里,放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是清晨顾云深送来的。他总说,她绣活儿费眼,要多吃点甜的养着。婉卿想起三日前他来辞行时的模样,青灰色的长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说“绣妹,等我把前线的伤兵治好,就回来娶你,十里红妆,绝不食言”。那时她还笑他,说苏州城里的绣娘不图红妆,只图心上人平安。

窗外的枫叶红得似血,一片片落在青石板上,被路过的黄包车碾过,留下淡淡的红痕。婉卿凑近软缎,对着光看鸳鸯的眼睛——她要绣出最灵动的眼神,就像顾云深看她时那样。银针刚要落下,却听见巷口传来杂乱的呼喊声,夹杂着瓷器破碎的脆响。

“绣娘!快些收拾,日本人要打过来了!”父亲苏老栓推门而入,手里攥着一个蓝布包袱,脸上满是焦灼。他的布衫上沾了灰,头发也乱了,显然是跑了一路。

婉卿手中的银针猛地一顿,针尖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在鸳鸯的左眼上,像一滴泪,迅速晕开一小片红。她顾不得指尖的刺痛,慌忙抓住父亲的胳膊:“爹,云深呢?他不是说今天会来送我们去乡下吗?”

“顾家昨天就走了!”苏老栓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她手里,转身去搬墙角的木箱,“云深说部队催得紧,先走一步,留了信给你。快收拾你的绣具,我们也得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婉卿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封薄薄的信。信封上是顾云深熟悉的字迹,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写着“婉卿亲启”。她拆开信封,信纸带着淡淡的墨香,是他常用的狼毫笔写的:

“婉卿吾爱:

战事骤紧,吾奉命随医疗队转移,不及当面辞行,望卿恕罪。昔日鸳鸯帕为证,待山河无恙,必以十里红妆相迎,执子之手,共守苏州。卿需珍重,切勿挂念。

云深手书 九月十二日”

信纸的边角被他折了一个小小的鸳鸯形状,是他们之间的小约定——每次写信,都要折一个小记号,证明是他亲手写的。婉卿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方水绿色的丝帕,展开来,上面两只鸳鸯相依相偎,右翼绣着“云深”,左翼绣着“婉卿”,是三个月前他们私定终身时交换的信物。那天在拙政园的荷花池边,他把丝帕递给她,说“婉卿,这帕子我会带在身边,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爹,等等!”婉卿把信和丝帕仔细叠好,放进贴身的肚兜夹层里,又抓起绣架上的嫁衣软缎,塞进蓝布包袱。这是她和顾云深的希望,不能丢。

苏老栓拉着她冲出绣坊时,巷子里已经乱成一团。逃难的人背着包袱、牵着孩子,哭喊声、脚步声混在一起。桂花的香气被硝烟味取代,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像闷雷一样滚过天空。婉卿回头望了一眼自家的绣坊,朱红色的门楣上还挂着“苏家绣坊”的木牌,那是祖父传下来的,如今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