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毛毡堵住了门窗最大的缝隙,银丝炭在旧盆中安静燃烧,散发出持续而温和的热量,驱散着静思院积年的寒意。公主的赏赐实实在在改善了沈言的生存环境,也像一道无声的敕令,将他与“烛火之事”更深地绑定。
他知道,是时候将那盏试验成功的改良油灯呈上去了。但他依旧谨慎。那盏灯利用了“猛火油”,气味刺鼻,且灯头结构经过改动,过于“奇巧”恐惹猜疑。
他决定分两步走。先呈送一盏使用提纯菜籽油、仅改进了灯芯和进气结构的“初级改良”油灯,看看反应。若公主能接受这种程度的“革新”,再逐步推进。
他精心制作了一盏。灯体选用一个品相尚可的旧铜灯,灯芯采用多股碱处理棉线紧密编织,灯盏边缘被他小心地敲打出几个不易察觉的细小进气孔。燃料则使用反复沉淀过滤后的清亮菜籽油。
点燃后,火焰比寻常油灯稳定明亮不少,烟气显著减少,光色也更白些。虽远不如混合“猛火油”的那盏,但已足称优秀。
他将这盏灯连同数支最新改良的蜡烛,一并交给赵内侍,依旧谦卑地解释:“奴才试着调整了灯芯和灯盏,让油烧得更透些,或许能亮一点……”
赵内侍如今对沈言的“试试”已不敢小觑,立刻亲自试了试灯,眼中再次放出光来,连连称好,迫不及待地带着东西走了。
沈言静待回音。他预想了各种可能:赞赏、质疑、甚至因改动器物而招来的斥责。
然而,回音的方式却出乎他的意料。
数日后,南胤宫中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夜宴,款待几位来自西域的使臣。宴至酣处,西域使臣自恃其国工艺精奇,命人呈上一盏带来的琉璃宝灯,声称此灯光芒璀璨,能耀华堂,远胜南胤灯烛。
那灯确实精巧,琉璃罩上刻绘繁复,内中火焰透过七彩琉璃,折射出炫目光芒,引得席间一阵惊叹。使臣面露得色,言语间颇多倨傲。
御座之上的皇帝笑容不变,眼底却略沉了沉。永宁公主萧玥坐于下首,神色平静,只微微侧首,对身后侍立的云袖低语了一句。
不久,宴席四角及廊下悬挂的灯盏,被内侍悄然更换了一批。新换上的灯盏看似与宫中旧制无异,皆是铜质,并无琉璃炫彩。
然而,当它们被逐一点亮时,整个宴会场地的光线陡然增强!不再是昏黄摇曳的一片,而是变得清晰、稳定、明亮!宾客的眉眼衣饰清晰可辨,菜肴的色泽也更显诱人,尤其与那盏虽炫目却光线集中的琉璃宝灯相比,这种均匀、实用的光亮更能照亮整个空间,营造出辉煌大气之感。
席间惊叹之声再起,这次却是针对南胤宫廷这“不显山不露水”却更为实在的照明技艺。那西域使臣脸上的得意僵住,显得有些讪讪。
皇帝抚须而笑,龙颜大悦,侧头问身旁内官:“今日之灯,似与往日不同?”
内官早已得了消息,躬身笑答:“回陛下,乃是永宁殿下体恤圣躬,近日着人精心改良了灯盏灯油,说是光线亮些,陛下批阅奏章时能少伤圣目。”
皇帝闻言,看向下首的萧玥,目光中满是赞赏:“皇妹有心了。”
萧玥微微欠身:“皇兄为国操劳,臣妹份内之事。”神色依旧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无人知道,那照亮夜宴、为国争光的“改良灯盏”,其源头竟出自冷宫偏院一个质子的陋室之手。
消息几经辗转,模糊地传回赵内侍耳中时,他正在对着沈言新送来的一小罐无味灯油(沈言用多次蒸馏和草木灰过滤法尽力去除“猛火油”异味后的试验品)发愣。听闻夜宴之事,他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得几乎晕厥!
他猛地抓住沈言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好!好小子!你立了大功了!殿下……殿下在陛下面前露了大脸了!”
沈言垂下眼,掩去眸中思绪。成功了,而且是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公主此举,既展示了实力,又全了皇家颜面,还将功劳低调处理,手段高明至极。
“都是公公提携。”他低声道。
“哎哟!咱们之间还说这个!”赵内侍亲热地拍着他的背,“以后更要用心!殿下绝不会亏待咱们!”
“咱们”二字,他说得无比自然。
当夜,静思院得到的“份例”再次悄然提升。饭菜里多了几片实实在在的肉,炭盆里的银丝炭换成了更耐烧的无烟炭,甚至还有一小壶淡酒。
沈言坐在更暖和的屋里,嚼着难得的肉片,目光落在那盏试验成功的、亮度最高的油灯上。
异灯惊夜,照亮了国宴,也照亮了他更为叵测的前路。公主将他藏的更深,用的更妙,这究竟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他知道,自己拿出的东西越多,价值越大,便越难从这漩涡中脱身。
但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用光和火铺就的路,继续走下去。
(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