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个陌生地方的夜比南岭长,星星落得慢。小囡囡走了半宿,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尖石子上。远处发光的房屋渐渐近了,是个小小的村落,土坯墙围着茅草顶,屋檐下挂着的不是长明灯,是串发光的珠子,像凝固的星子。

村口有户人家还亮着灯,烟囱里飘出淡淡的烟火味,混着粥香。小囡囡站在篱笆外,抱着青铜面具的手紧了紧。她饿了,从昨天到现在,只啃过两口路边的野果,肚子里空空的,像破庙漏风的墙。

“吱呀——”

柴门被推开,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妇人端着泔水桶出来,看见篱笆外的小囡囡,愣了愣:“这娃娃,咋在这儿?”

小囡囡没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看她,睫毛上还沾着夜露,像挂着串小水晶。她的破褂子后背裂了个口,风一吹,露出里面干瘦的脊梁。

老妇人放下泔水桶,走过来,伸手想摸她的头,却被她往后缩了缩躲开。小囡囡把脸埋进面具的“眼睛”圆洞里,只露出一点鼻尖。

“别怕,”老妇人的声音软下来,“饿了吧?跟婆婆进屋,有热粥。”

小囡囡抬头看她,老妇人的鬓角有白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灶灰,像南岭村里给她塞野山楂的婆婆。她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怀里的面具,又指了指小指上的戒指,小声说:“这些……不能丢。”

“不丢,不丢。”老妇人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都是娃娃的宝贝,谁也不碰。”

小囡囡跟着老妇人进了屋。屋里很暗,只有一盏油灯,灯芯跳着小小的火苗,映得土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一个老汉坐在炕沿上,正用草绳编筐,看见她,停下了手里的活,眼神里有点复杂。

“捡来的?”老汉问。

“在村口呢,可怜见的。”老妇人给小囡囡盛了碗粥,粥里有几粒糙米,飘着点野菜叶,“快吃吧,热乎的。”

小囡囡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粥很稀,却暖得她胃里发涨。她不敢看老汉,只盯着碗里的野菜叶,像在数哥哥给她摘的野草莓。怀里的青铜面具硌得胸口疼,她用手护着,生怕掉在地上。

“娃娃,你爹娘呢?”老妇人坐在她身边,轻轻拍她的背。

小囡囡的手顿了顿,指了指天上的星星,又指了指自己的面具,没说话。老妇人叹了口气,没再问。

夜里,老妇人把她安排在灶房的柴堆上,给她盖了件打补丁的旧棉袄。棉袄上有烟火味,像哥在破庙烧的柴火。小囡囡把青铜面具抱在怀里,戒指套在小指上,蜷缩在柴堆里,听着外屋老汉和老妇人的说话声。

“……那买娃的人说了,给三斗米。”是老汉的声音,压得很低,“咱欠的地租……”

“可这娃娃……”老妇人的声音带着犹豫,“看着乖得很,怀里还抱着个破铜片,许是有念想的。”

“念想能当饭吃?”老汉哼了一声,“明天他来取人,你就说这娃是捡的,无父无母。三斗米,够咱过到秋收了。”

小囡囡的心跳突然快了。她把脸埋进棉袄里,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买娃的人?三斗米?她不懂,却觉得浑身发冷,比在南岭的雨夜里还冷。

她想起哥说的,陌生人给的糖不能吃。可刚才的粥是热的,棉袄是暖的……

后半夜,她被老妇人摇醒了。外屋的油灯还亮着,门口站着个穿黑布褂子的男人,手里拿着个麻袋,眼神像南岭的野狗,直勾勾地盯着她。

“醒了?”男人笑了笑,露出黄牙,“跟我走,给你找个好地方,有糖吃。”

小囡囡往老妇人身后缩,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眼睛里满是慌。老妇人别过脸,不敢看她,声音有点抖:“娃娃乖,跟这位大叔走,能吃饱饭。”

“我不!”小囡囡终于喊出声,声音哑得厉害,“我要找哥!我要戴面具!”

她想去抱怀里的青铜面具,却被男人一把抓住了胳膊。男人的手很粗,指甲缝里有泥,捏得她胳膊生疼。

“小崽子还挺倔。”男人不耐烦了,伸手去抢她的面具,“这破铜片值不了几个钱!”

“别碰!”小囡囡疯了似的挣扎,用牙去咬男人的手。男人疼得“嗷”一声,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啪——”

响声在灶房里回荡。小囡囡被打得偏过头,嘴角渗出血。她没哭,只是死死盯着男人,眼睛亮得吓人,像藏着两团火。怀里的青铜面具突然发烫,“嘴巴”处的血印泛出淡淡的金光,映得男人的手背上冒出个红印。

“邪门!”男人骂了一句,不再抢面具,直接把她往麻袋里塞。

小囡囡的手脚乱踢,却怎么也挣不开。她看见老妇人背对着她,肩膀在抖,老汉低着头,继续编他的筐,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灶房的油灯晃了晃,火苗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麻袋口被扎紧了,黑暗笼罩下来,只有怀里的青铜面具还在发烫。她听见男人付米的声音,听见老妇人的啜泣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在破庙外等哥时那样,又急又慌。

麻袋被扛在肩上,晃来晃去。小囡囡的头撞在麻袋壁上,疼得发晕。她用手摸了摸嘴角的血,又摸了摸怀里的面具,面具的“嘴巴”似哭非笑,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哥,他们要把我卖掉了。

哥,我没救到你,还把自己弄丢了。

哥,面具烫得很,是不是你在喊我?

她在麻袋里,对着面具的“眼睛”圆洞,小声地喊:“哥……”

声音被麻袋闷住,传不出去。只有小指上的铜戒指,卡得紧紧的,硌得掌心发麻,像哥在牵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丢。

麻袋外传来男人的脚步声,还有远处村落的狗吠声。小囡囡蜷缩在麻袋里,抱着发烫的青铜面具,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打湿了面具上的血印,也打湿了她对那碗热粥、那件旧棉袄的最后一点念想。

原来,不是所有带烟火味的地方,都能当作家。

原来,不是所有笑着给你粥喝的人,都会像哥那样,把你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