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家乡来到㮋城,仲夏感受着晚风中的丝丝凉意,秋天的气息渐渐显现。

入秋后,仲夏发现单薄的浴巾已经无法御寒。她到市场买了一床薄棉被,夜里一半垫着,一半盖着,把自己裹在被中。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会持续多久,只能尽量节省。

下午,她约了一位客户,定在南阳大厦下午三点见面。仲夏准时到达约定地点,办公室却空无一人。值班保安告诉她:“经理下午开会,您可以在这稍等。”

仲夏拿起一本新的《㮋城》杂志翻阅起来。时光在字里行间悄悄溜走。杂志看完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开完会的经理终于回到办公室,草草翻了几页仲夏带来的《㮋城》杂志,随手扔在桌上,一边收拾办公桌一边说:“我们确实需要广告,但在你们这种文学刊物上做广告,真是可笑。看这书的人会买房子吗?对不起,现在早就下班了,我得走了。”

仲夏愣住了,哑口无言。她没有想到,等了一个下午,却只等来一句冷漠的拒绝,对方甚至没给她交流的机会。

从南阳大厦出来,夜幕如墨,细雨飘洒。仲夏推着自行车踏上滨海大道,雨水落在她头上,像是无声的泪。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马路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偶尔有汽车经过,车灯刺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全身。迷茫中,她找不到来时的方向,只能被一盏昏黄的路灯引向右边的岔道。那盏灯虽微弱,却是她唯一的光亮。她循着光前行,在朦胧的灯下驻足。她不知道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是对是错,心中充满了恐慌。

仲夏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孤独与痛苦的深渊,拼命挣扎着,在将被湮没的恐惧中挣扎着。

眼前浮现出一片浩瀚的大海,汹涌的海浪向她扑来。此刻,她除了自己,身边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救赎的依靠。

她猛然意识到,不能停下,必须前行。她骑上自行车,冒着雨,向远处的光亮骑去。渐渐地,她找到了一条熟悉的归途。

1993年9月30日是中秋节,中秋过后便是十一假期,两节相连。公司放假到10月7日,广告部的姐妹们都回家或走亲访友,做饭的阿新也回家过节了。仲夏一个人待在广告部,没有业务可做,孤独的感觉愈发浓烈。为了给自己一点节日的感觉,她去了餐馆,想好好吃一顿。可是当她走进餐厅,看到满屋的陌生面孔,听到一桌桌人们的欢声笑语,她反而感到更加孤单。最终,她叫服务员打包了一份扬州炒饭,带回广告部,边吃边回忆起这次回家的片段。

9月17日上午,仲夏在看书,姐姐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仲夏抬头看了姐姐一眼,不自然地答道:“有事吗?怎么突然问我什么时候走?”

姐姐笑了笑:“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问问。如果时间宽裕,可以回黄集多陪陪爸妈。”

仲夏叹道:“再过几天就走了,一走可能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我还是担心灵灵,怕她适应不了新的环境,想多陪她几天。”

姐姐说:“你该走就走,她上学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这地方她不是没来过,没什么不适应的。”

姐姐说话时的那个表情深深地印在了仲夏的脑海里,让她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之后,她再也无法专心看书,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渴望着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想着想着,眼泪不自觉地滑落。她迅速擦干泪水,告诫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依靠,哪怕是暂时的,你只能靠自己。”

9月20日,仲夏下定决心陪妈妈一起回到黄集。到达那天正下着小雨,她和妈妈共撑一把伞,走在通往家中的小路上。走着走着,她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爸爸。她对妈妈说:“你看,那不是爸爸吗?”

爸爸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羊毛衫,撑着一把黑伞,朝她们走来,步履缓慢,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们。仲夏喊了一声“爸爸”,他停下脚步,看着她们。那一刻,仲夏才发现,爸爸的头发已经花白,身形消瘦,背也微微驼了。

一家三口回到家后,爸爸拿出月饼和梨子,让仲夏品尝。家里的温馨气氛,让她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晚饭后,爸爸戴上老花镜看报纸,妈妈忙进忙出,收拾床铺被褥。仲夏坐在房间里安静地读书,生活显得宁静而温馨。

仲夏回忆起小时候被送到外婆家,直到上小学才回到家。然而不久后,文化大革命开始,父亲被打成“反动分子”游街批斗,母亲因在武汉求学也被审查。十年动荡,家无宁日,谈不上温暖。然而此时此刻,她才深深体会到作为女儿的幸福:可以不必操心家务琐事,不用买菜做饭,可以随心所欲地读书写作。

但她也意识到,父母渐渐老去,照顾他们的责任终将落在自己身上,这样安闲的女儿时光还能持续多久?而她自己的女儿灵灵还暂时寄宿在姐姐家里,灵灵也期待着她能为她筑起一个温暖的家,安抚那幼小的心灵。

9月24日,仲夏返回㮋城,按约定中午去暖源家吃饭,下午又到小姨家告别。回来时,她顺路去小学接女儿灵灵。灵灵因数学考了84分,显得有些忧伤。回到姐姐家后,灵灵关上储藏间的门,扑倒在床上哭了起来。仲夏轻声安慰她:“84分已经很好了。如果不满意,以后再努力,这次考得怎么样并不能说明什么。”可无论怎么劝,灵灵依旧泣不成声。

外面传来大门开锁的声音,姐姐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听到姨妈的声音,灵灵立刻坐起身,擦干眼泪,小声请求道:“妈妈,不要告诉姨妈我哭了,也不要说我心情不好。”

仲夏担心约的点点:“放心,我不会说的。”随后,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走到阳台上收起家人晾晒的衣物,一件件整齐地叠好放在床上。

仲夏还想起,她和女IL刚到姐家住的第一天晚上,灵灵说:“妈妈,我饿了,想吃快餐面。”

仲夏悄悄的说对女IL说:“你去问姨妈”。

一会IL听到姐姐很大声音:“晚上吃过饭了,吃什么快餐面.……”

第二天,仲夏去批发市场买了一箱内有100包的快餐面。仲夏把它搬上五楼的姐姐家。进门时姐姐问“这是啥?”

仲夏答:“快餐面。”

姐姐说:“买这么多快餐面干啥?”

仲夏没有说话。

回忆起这些场景,仲夏心中涌起深深的不安。10岁的孩子心智尚未成熟,但在大人面前,她却将所有烦恼、痛苦和恐惧深藏心底。仲夏明白,在姨妈家,女儿放学后有地方可去,饿了也有饭吃。然而,当她内心痛苦、遇到困惑或缺乏自信时,谁能像母亲一样给她力量和信心?谁能以无条件的爱去安慰那颗尚且脆弱、容易受伤的心?谁又能用善意与关爱驱散她心中的委屈和不安?尽管孩子一出生就成为独立的个体,但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母亲始终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仲夏记得,有几次女儿心情不好,她总能察觉到女儿的想法。女儿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仲夏,问道:“你怎么知道?”仲夏笑着回答:“因为我是你妈妈呀。”仲夏始终认为,母女间应有一种特别的纽带,如同生命的密码,让她们能够彼此理解、支持。仲夏心中常怀感激,感谢上天赐给她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无论多么需要妈妈的陪伴,女儿从不将自己的需求凌驾于妈妈之上,而是含泪支持她追求自己的生活理想。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这样的体谅是多么难得啊!

仲夏想着,女儿将来也会有自己的生活,不会永远依赖母亲。但是,母亲若过早离开,谁又能成为她的朋友,关怀她、陪伴她呢?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然而仲夏的父母从不曾干涉她的自由。曾经,她认为父母对她的关心太少,自己缺乏爱。然而经历了许多事情后,她才明白,父母赋予她的这种不受束缚的成长环境,让她得以自由自在地成长。正如天地间的一棵树或一株小草,各自以本真的姿态生长。

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并非每个人都能实现的境界。就像苹果努力地甜,橙子拼命地酸。仲夏的父母对她从未有过多要求或过高期待。然而,为了追求自己的生活,她跑得这么远,将女儿和父母留在身后。她问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但若她不走出这一步,她该如何应对不幸的婚姻,如何在不如意的环境中耗费生命?仲夏越想越迷茫。

假期的最后一天,仲夏收到女儿的一封信:

妈妈您好,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中秋和国庆节您是怎么度过的?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每当想到您一个人孤身在海南,身边没有亲人和朋友,被孤独和寂寞包围着,我好为您担心啊!

妈妈,请不要为我担心。白天不要太累,晚上不要睡太晚,骑车出门一定要小心。若有什么不快乐的事,请一定写信告诉我,让我来安慰您,好吗?

您还在睡硬板床吗?天冷了,您要买个软垫,也不要再用冷水洗澡,小心生病啊。若您生病了该怎么办?

妈妈,我好想您,每晚都会把您穿过的衣服盖在身上。难过的时候,我就把门关上偷偷哭一场,或者对着不懂说话的娃娃倾诉。不过,妈妈请放心,我会坚强地撑过去,因为我相信有一天,您一定会回来接我。

女儿的信让迷茫中的仲夏感到一丝安慰。她知道,唯有坚定向前,才能穿过重重迷雾,迎向属于她们的光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