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的房间里,烟雾缭绕。
宋御将抽了一半的香烟狠狠摁进烟灰缸。
输了。
他竟然输给了一个骗子,一个连大学名字都说不清楚的土包子。
那句“是赚钱发工资重要,还是讨论理论重要”,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口。
粗鄙,野蛮,毫无学术涵养。
可偏偏,王副市长和那个姓李的厂长就吃这一套。
他们看江程的那个样子,简直像是看到了下凡的财神爷。
凭什么?
他宋御,东京帝国大学的高材生,带着最先进的国际贸易理论回国,本该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
现在却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用一句大白话打发了。
他不服。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江程,一定是骗子。一个走了狗屎运,恰好蒙对了一次的骗子。
他必须揭穿他。
宋御从床上坐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直接去市里闹是行不通的,王爱国那个蠢货已经完全被洗脑了。
必须找到证据,一击致命的证据。
他需要一个内线,一个纺织厂的内线。
……
纺织厂后门的小酒馆里,灯光昏暗。
一个穿着油腻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贪婪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前摆着一盘花生米和半只烧鸡。
“再给我来瓶酒!”男人对老板喊道。
宋御坐在他对面,推过去一个信封。
“钱,都在这里。说吧,我想知道那个江顾问,平时都是怎么‘指导’你们工作的。”
男人叫刘三,是纺织厂的老油条,技术科的,平时自诩技术过硬,却一直没得到提拔。这次厂子起死回生,功劳全算在那个姓江的头上了,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火。
刘三捏了捏信封的厚度,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江顾问?呵,他可神了。”刘三的语气里满是讥讽。
宋御身体前倾:“怎么个神法?”
“他不怎么说话。”刘三抓起一只鸡腿,狠狠咬了一口,“开会的时候,李厂长和王市长请他给指示,他就三个词。”
“哪三个词?”
“‘啊对对对’,‘你们看着办’,‘我觉得都行’。”
宋御的眉头拧了起来。
这算什么指导?
“就这些?”
“就这些。哦,对了,还有。”刘三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从来不下车间,一次都没有。整天就待在给他安排的那个小院里,不是看书就是喝茶。我们为了那个‘青春’文化衫的设计稿,熬了多少个通宵,他倒好,就看了一眼,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宋-御的心跳开始加速。
“‘还行’。”
刘三学着江程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翻了个白眼,“然后功劳就全是他的了。李厂长说他高瞻远瞩,抓住了核心。王市长说他大道至简,一语中的。我呸!我看他就是个屁都不懂的草包!”
宋御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悄然握紧。
果然如此!
和他猜想的一模一样!
这个江程,根本没有任何真才实学,他就是个沽名钓誉的江湖骗子!
他所谓的功劳,全都是下面的人拼死拼活干出来的,他只是窃取了别人的劳动果实!
这种人,怎么配当顾问?怎么配拿那三百块钱的巨款?
那是国家的钱!是工人的血汗钱!
一股强烈的正义感和被压抑许久的嫉妒心,在宋御的胸中交织、燃烧。
“好,我知道了。”宋御站起身,将剩下的半瓶酒推到刘三面前,“这些,都归你了。”
他转身离开酒馆,夜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火热。
回到招待所,他立刻铺开纸笔。
一封举报信,一封足以让江程身败名裂的举报信,在他的笔下逐渐成型。
【致昌城市纪律检查委员会:
本人怀着对党和国家财产高度负责的态度,实名举报昌城第一纺织厂特聘顾问江程,此人履历造假,能力空洞,涉嫌以欺诈手段,骗取国家巨额财产……】
他详细罗列了从刘三那里听来的“证据”:从不参与具体工作,从不下车间,言语空洞,将一线工人和技术人员的功劳据为己有……
每一条,都直指核心。
【……此等行为,不仅是对国家财产的严重侵占,更是对昌城市委市政府的公然欺骗!一个不学无术的骗子,窃居高位,享受着英雄般的待遇,而真正付出的劳动者却被埋没。长此以往,干部群众寒心,改革事业受损!望组织明察,严惩此獠,以正视听!】
写完最后一个字,宋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将信纸折好,装进两个信封。
一个,寄给昌城市纪委。
另一个,他要寄给省里,寄给他以前跟过的一位老领导。
他要双管齐下,让江程无处可逃。
他仿佛已经看到,纪委的调查组开进纺织厂,江程那个骗子在确凿的证据面前,脸色惨白,被戴上手铐带走的场景。
宋御的嘴角,咧开一个得意的笑容。
江程,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
与此同时,江程正坐在自家院子里,对着一杯凉白开,思考人生。
他现在很烦。
那个“昌城品牌战略发展办公室主任”的任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只想搞点钱,买个院子,然后退休。
怎么就稀里糊(糊)地,要变成国家干部了?
这要是哪天身份暴露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
“江顾问,江顾问!”
院门被推开,一道充满活力的身影跑了进来。
是李静。
她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江顾问,我来跟您汇报一下‘护城河’计划的最新进展!”
江程头疼。
又是汇报工作。
自从他提出那个狗屁“护城河”之后,这个厂长家的千金,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三天两头往他这儿跑。
“品牌故事这边,我们宣传科的同志已经写好了初稿,您看……”李静把笔记本递过来。
江程接过来,扫了一眼。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什么“老国企的新生”,什么“困境中的坚守”,什么“几代纺织人的梦想”……
文笔还挺好。
“嗯,还行。”江程把本子还给她。
“真的吗?太好了!”李静得到了肯定,备受鼓舞,“那……那关于您上次说的,找一个真实的工人来讲述自己的故事,您觉得,我们该找个什么样的呢?”
江程真的只是想让她快点走。
他脑子里闪过前世看过的那些催泪广告和人物专访。
“找个惨的。”他随口一说。
“惨的?”李静愣住了。
“对。”江程为了尽快结束对话,多解释了两句,“找个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师傅,家里条件不太好,但对厂子感情特别深。或者找个年轻女工,为了给家里分担压力,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进了厂,但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总之,故事要有冲突,有牺牲,有奉献,这样才动人。”
李静呆呆地看着江程,手里的笔都快握不住了。
她原本以为,只是找个劳模出来讲讲先进事迹。
可听江顾问这么一说,整个格局完全打开了。
惨……不是卖惨,是真实!是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坚守!
有冲突,有牺牲,有奉献……这哪里是在找一个工人?这分明是在塑造一个品牌的灵魂!
这个男人,他的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为什么他总能用最简单的词,点出最深刻的道理?
“我……我明白了!”李静重重地点头,眼睛里几乎要冒出光来,“我马上去办!江顾问,您真是……太厉害了!”
她像一阵风似的,又跑了。
江程看着她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清静了。
他端起搪瓷缸子,刚喝了一口水,院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是王副市长派来的联络员小张。
“江顾问,市纪委的同志找您,想请您过去一趟,了解一些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