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经久不息，几乎要将礼堂的屋顶掀翻。
江程站在一片狂热的声浪中，整个人都是麻的。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做报告，而是在开个人演唱会，台下全都是他的狂热粉丝。
这剧本不对啊！
就在他发懵的时候，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上了主席台。
是厂长老李。
这位年过半百的汉子，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眶里竟然闪烁着晶亮的泪花。
他一个箭步冲到江程面前，双手紧紧地握住江程的手，用力摇晃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江专家！江神人啊！”
“噗——”江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神人？这称呼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您……您刚才那一番话，简直是……简直是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李厂长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生产的老顽固，眼睛就只盯着车间里那几台破机器，脑子里全是产量、指标！从来没想过，我们还能搞‘用户导向’，还能搞什么‘品牌价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是胜读一辈子书啊！”
江程被他晃得头晕，只能尴尬地扯着嘴角：“李厂长，您言重了，我就是……随便说说。”
“不不不！您这不是随便说说！”
王副市长也走上了台，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接过话筒，对着全场郑重宣布：
“同志们！江专家的指导思想，为我们厂的改革指明了唯一正确的道路！思想有了，关键在于落实！我在此提议，并代表市里决定，立即成立‘昌城第一纺织厂改革深化领导小组’！”
台下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王副市长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江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同时，我代表市里，也代表纺织厂全体职工，正式邀请江程专家，出任我们这个领导小组的——总顾问！”
“总……总顾问？”
江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一个刷盘子的，当纺织厂改革的总顾问？这要是传出去，他那远在纽约的餐馆老板，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不行不行不行！”江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连连摆手，“王市长，李厂长，万万不可！我……我就是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真要让我干，我什么都不会啊！”
他这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
可这话听在王副市长和李厂长的耳朵里，却变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这是高人的谦虚！
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才有的淡泊名利！
王副市长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他上前一步，亲切地握住江程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江专家，您就别谦虚了。我们知道，您这样的大才，是不屑于这些虚名的。您这是在考验我们，考验我们改革的决心和魄力啊！”
江程：“？？？”
我考验你们？我就是单纯的怂啊大哥！
李厂长也在一旁帮腔，态度诚恳得就差给江程跪下了：“是啊，江专家！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千多号工人，给我们指条明路吧！您放心，总顾问就是总顾问，不用您亲自动手，您就负责动动嘴，给我们把把方向，剩下的脏活累活，我们来干！”
“对！脏活累活我们干！”台下不知是谁跟着喊了一声。
“我们干！”
“请江专家担任总顾问！”
“请江专家救救我们厂！”
群情激奋，呼声震天。
江程被这阵仗彻底吓傻了。
他感觉自己要是不答应，下一秒就可能被这些激动的工人抬起来扔到天上去。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挣扎一下：“我真的……”
“江专家，”王副市长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这不仅是纺织厂的未来，更是关系到我们昌城工业改革的试点！这件事，意义重大！您，可不能推辞啊！”
一顶巨大的帽子，就这么硬生生地扣了下来。
江程看着王副市长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李厂长声泪俱下的脸，再看看台下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今天不“被”当上这个总顾问，是走不出这个大门的。
“我……”
他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江专家答应了！”王副市长立刻抓住时机，对着全场大声宣布。
“噢——！”
全场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的欢呼声。
江程被簇拥着走下主席台，感觉自己像是被绑上了一架失控的火箭，而且点火的就是他自己。
他被直接请进了厂长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好的“牡丹”牌香烟已经拆开放在了桌上，搪瓷杯里也泡上了热气腾腾的好茶叶。
江程身心俱疲地坐在唯一的沙发上，只想立刻找个地方躺下，好好睡一觉，然后祈祷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可李厂长和几个技术骨干，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围在他身边，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江总顾问！”李厂长已经自动改了称呼，他摊开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在江程面前的茶几上，一脸愁容地说道，“您看，这就是我们厂现在生产的所有产品，老三样，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花色和布料，您给评评，我们到底问题出在哪？”
江程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他现在哪有心思看什么产品册。
他只想回家，看看这个时代的父母，然后找个借口开溜，离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他敷衍地瞥了一眼。
册子上印着各种布料的样品，大多是蓝、黑、灰，还有一些印着大红大绿牡丹花的图案，充满了浓郁的时代特色。
在2024年的江程看来，这些东西简直土得掉渣。
他实在是提不起精神，为了尽快结束这场“研讨会”，他有气无力地随手在册子上一指。
“这个，”他指着一块深蓝色的劳动布，“太老。”
又指着那块大红大绿的牡丹花布。
“这个，太土。”
说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准备用“我累了，需要休息”来结束对话。
然而，他这两句评价，却像是在平静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唰唰唰——”
李厂长和旁边的技术员们，像是听到了圣旨，拿着小本本，疯狂地记录起来。
“记下来！记下来！江总顾问的指示！”
“第一点，设计思路老化，缺乏时代感！‘老’！”
“第二点，审美严重落后，风格乡土化，不符合现代审美！‘土’！”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技术员推了推眼镜，一脸恍然大悟：“深刻啊！‘老’和‘土’，这两个字，精准地概括了我们所有问题的根源！我们一直以为我们的布料结实耐用，没想到在江总顾问这种国际化视野看来，已经是被时代淘汰的东西了！”
另一个年轻的设计员激动地补充道：“对！总顾问刚才在会上说的‘用户导向’和‘品牌价值’，就是解决‘老’和‘土’这两个问题的根本方法！我们要新潮！要时尚！要年轻人喜欢！”
李厂长一拍大腿：“没错！总顾问这是在用最简洁的语言，给我们点明了最核心的问题！高！实在是高！”
江程端着茶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人。
我……我就说了两个字啊！
一个“老”，一个“土”，你们是怎么脑补出这么多东西来的？
还他妈上升到核心问题和根本方法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他看着这群人围着那本破册子，对着他随口说的两个字，展开了热烈到堪比学术研讨的讨论，什么“色彩心理学”、“青年亚文化”、“设计迭代”之类的词都冒出来了。
江程觉得，自己和他们，仿佛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次元。
他真的累了。
身体累，心更累。
他放下茶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断了他们狂热的讨论。
“那个……李厂长，王市长……”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以为他又要发布什么重要指示。
江程看着他们，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
“天不早了，我刚下火车，有点累了……”
“我能……先回家看看我爸妈吗？”
他只想逃离。
王副市长和李厂长对视一眼，立刻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王副市长拍了拍江程的肩膀，赞许地说道：“看看！看看什么叫境界！居功不自傲，心中有孝道！在为我们指明了前进方向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家里的父母！”
李厂长也感慨道：“是啊，百善孝为先。江总顾问不仅有大才，更有大德！我们这些俗人，自愧不如啊！”
江程：“……”
我求求你们了，别再脑补了行吗？！
我就是单纯地想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