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手给云暇打了副柏木棺材,把他葬在能看见烟火的山坡上。回到空无一人的小院,于憾第一次喝人间的酒,辛辣的液体烧得喉咙疼,却压不住心口的痛。他抱着酒坛坐在桥上,看见云暇笑着朝他走过来,伸手去抓,却只抓到满手的风。
“云暇,你怎么这么狠心……”他喃喃着,醉倒在桥栏边,醒了又醉,醉了又醒,转眼就是三年。
此后的日子,于憾总在戌时来桥上,倚着云暇曾倚过的望柱,看对岸的烟火。春去秋来,桥边的老槐树枯了又发,他的头发渐渐白了,却还是没等到那个人。
他就这样等了七十年,直到桥边的石碑换了三块,也没见着云暇的转世。
2 空守
第二世·空守
朝代更替的风掠过三生桥的栏杆,将前朝石刻的字迹磨得模糊不清。于憾拂去桥栏新积的尘土,指尖的凉意比昔日昆仑雪更甚。
人间已是另一番景象。桥头悬挂的朱漆灯笼被印着“天祐”年号的素纱宫灯取代,河水呜咽着流过残破的箭镞和沉船的焦木。岸那边的喧闹也换了主题——前朝的百戏杂耍、鱼龙灯舞,如今变成了新朝凯旋庆典的炮竹与铿锵的军乐。烟火依旧在亥时腾空,炸开的却不再是熟悉的金红流苏,而是冰冷的铁灰色响箭和描绘着新帝龙纹的青紫色焰火。
于憾成了石桥的影子。他依旧在每一个戌时末分,准时倚在那根东边的望柱旁。时光像桥下的流水,裹挟着烟火留下的硝石味和人间兴衰的尘埃,漫过他的仙骨。
他看着石桥的砖缝里生出青苔又干枯,桥头的石碑刻满了“仁泰”、“景康”、“永隆”……一个个陌生的年号,又被雨雪冲刷得斑驳难辨。卖糖人的阿婆换成了胡子花白的老翁,后院的月季花圃成了织染坊,喧闹拥挤,再不见一枝粉色的影子。
他的指尖偶尔会凝一缕微弱的仙光,下意识地想抚平望柱上新添的刀痕,或是驱散少年乞丐瑟缩在桥洞里的寒意。但每次,那光芒都无声无息地黯淡下去。他守着契约般的期望,却像守着水底的月亮。
某个深秋的夜,寒露凝霜。
一场盛大的烟火为新晋的贵妃寿辰而放。焰火极尽绚丽,金银二色的牡丹在夜幕层层绽开,伴随着桥上桥下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喧嚣震天,桥身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于憾却感到一股蚀骨的寂寥。烟火的光芒照亮了他孤独的身影,映在冰冷坚硬的青石上,又投向幽暗无声的河流。那炸裂的辉煌、鼎沸的人声,都与他无关。九百年的仙寿,七十年的守候,于这一刻凝成砭骨的寒风。他看见倒影中自己的眼角有了凡人无法察觉的沧桑纹路,虽容颜未老,但心头的尘埃,已积了九层高台。
风渐紧,最后一朵巨大的莲花焰火在夜空中心灰飞烟灭,留下刺鼻的硫磺味和骤降的寒意。围观的百姓意犹未尽地散去,桥上只剩下他一人。星子晦暗,河水呜咽。
他缓缓伸出手,抚摸着那根被云暇倚靠过、也被他倚靠了七十年的望柱。石柱冰冷依旧,上面没有留下丝毫属于那个灵魂的温度。人间改朝换代,烟火换了千百般模样,唯有等待,在岁月里固执地刻下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