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一阵凄厉的哭声被风撕扯着送进屋里,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刮着骨头。
“又是李家寡妇,”老汉摇摇头,脸上皱纹更深了,“她男人,去年开春上山采药,一脚踩空了崖,连尸骨都没寻回来。从那以后,逢人便念叨,说是早该听风水先生的话,这棺材山吃人呐!”
哭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绝望。老汉示意我别出声。门板被拍得砰砰响,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哭诉:“……山神老爷!收了命还不够吗……还要怎样啊……”
老汉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怀里死死搂着个两三岁、吓得不敢出声的孩子。她身上的粗布衣服沾满了泥点,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只有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着,不停地重复:“棺材山……吃人了……棺材山吃人了……”
老汉叹了口气:“李家的,回吧,雨大了。”
李寡妇像是没听见,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老汉,直勾勾地刺向我这个陌生人。她突然向前一步,枯瘦的手闪电般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怀里那孩子受了惊吓,哇地一声哭出来。
“你……你说!”她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是不是该给这山改个名?改个名就好了,是不是?是不是啊?”她摇晃着我的手臂,眼神狂热而混乱。
我手腕吃痛,更被她眼底那份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恐惧攫住。风从破窗洞里灌进来,呜咽着掠过远处黑沉沉的山林,树梢剧烈摇摆,发出哗哗的声响,如同无数鬼魅在低语。李寡妇猛地一哆嗦,把孩子抱得更紧,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起来。那孩子细弱的哭声和她神经质的颤抖混在一起,在这昏暗的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挣脱她的手,弯腰端起火塘上煨着的一个粗陶罐,里面是温热的野菜汤。我把罐子递过去:“大嫂,喝口热的,暖暖身子吧。”
李寡妇怔怔地看着那陶罐,没有接。火光映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也映着土墙上那些用木炭和劣质朱砂画的、歪歪扭扭的符咒。灶台角落里,一个粗糙的木牌位被恭敬地供着,上面刻着模糊的“山神之位”几个字。恐惧如同这满屋的湿气,无孔不入。
她颤抖的手终于接过了罐子,却只是捧着,没有喝。她再次抬头看我,眼神依旧执拗,仿佛我是唯一能解答那无解恐惧的救命稻草:“改名……一定得改名……”她喃喃着,声音低下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这情景,像一根冰冷的手指,猝然拨动了我记忆深处一根锈蚀的弦。二十年前,我还是个满脑子圣贤书的青涩书生,游历至邻县。听说那里有座“聚宝盆山”,山形浑圆,似金盆聚宝。当地人深信不疑,争相在靠近山脚的风水宝地建房置产,一时热闹非凡。可就在那个同样多雨的夏季,一场毫无征兆的山洪裹挟着泥石,如同狂暴的巨兽,瞬间冲垮了半个村子。屋舍倾颓,田地被毁,哭声震野。
我随着恩师匆匆赶到时,看到的是遍地狼藉和一张张绝望麻木的脸。令人心寒的是,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在废墟里扒拉着残存的什物,口中念念叨叨的,竟是将这场飞来横祸归咎于山名——“聚宝盆?贪心太过,遭了天罚啊!”“名头太大,压不住,反招了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