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我提高了些声音,尽量显得轻松,“若它不叫棺材山,叫……元宝山呢?金灿灿的元宝山,你们还怕不怕?”

祠堂里安静了一瞬。小虎子眼睛一亮,猛地跳起来,大声抢答:“不怕!元宝山有啥好怕的!有元宝捡哩!”几个孩子跟着笑起来,紧绷的气氛松动了些。

我也笑了,目光却落在小虎子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小虎子,我记得去年夏天,一场山洪冲垮了你家的猪圈,你爹当时在村口跳着脚骂,骂的是什么山?”

小虎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张了张嘴,脸上的血色褪下去,慢慢低下头,小声嘟囔:“……是……是骂元宝山……骂它是祸根,白瞎了好名字……”

祠堂里刚刚活跃起来的气氛又沉了下去。孩子们看看我,又看看门外沉默的山,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困惑。名与实,这虚妄的纠缠,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连这些懵懂的孩童也未能幸免。

然而,要让这扎根了几十年的恐惧松动,绝非一堂课、几句话能办到。村里的铁匠王老黑,便是最难撼动的那块顽石。

王老黑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打铁的臂膀坚实有力。去年他唯一的儿子,一个才七岁的伶俐孩子,一场急病没了。自那以后,村里人都说王铁匠变了。他把铁匠铺的炉火烧得更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早响到晚,却不是为了打农具,而是把打好的锄头、镰刀、铁钉,趁夜埋进棺材山的山脚土里。他说,这山吸阳气,得用铁器镇住那股邪气。他埋得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那布满汗水和煤灰的黝黑脸上,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我寻了个他歇晌的时辰,走进那烟熏火燎、热浪逼人的铁匠铺。炉火未熄,通红的炭块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坐在一个铁砧旁,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把刚打好的柴刀。

“王师傅,歇着呢?”我尽量自然地搭话,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一小堆铁器——那是等着“镇邪”的。

他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我拿起铁砧旁一把沉甸甸的铁锤,掂了掂:“好锤。这分量,这钢火,打出来的家什必然趁手耐用。”

他还是没吭声。

我话锋一转:“王师傅,您说,若这把锤,不叫锤,偏要叫它……‘丧门钉’呢?难道叫了这名,它就敲不出好刀好斧了?”

王老黑摩挲柴刀的手猛地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直直地钉在我脸上。炉火的光在他瞳孔里跳跃,带着一股灼人的怒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抄起我手中的铁锤,一言不发地走到炉前,抡圆了膀子,狠狠砸向一块烧得半红的铁胚!

砰!砰!砰!

火星像愤怒的金蛇,随着他狂暴的敲击四处飞溅,有几颗灼热地溅落在我的脚边,甚至燎焦了我的裤脚。巨大的撞击声在狭小的铺子里轰鸣,震得人耳膜发麻。他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证明什么,每一锤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砸了十几下,他喘着粗气停下,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我:“读书人!懂什么?!”声音嘶哑,像砂轮磨过铁器。